星期一的清晨,全马和李胜程同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,来的是肖勰。
他进门两大步便在李胜程的床沿坐下,瞪大了眼睛说:“那个叫陶行的不得了!”
全马坐起来,一副还未睡醒的样子,李胜程醒得快,说:“于磊新招的那个狗熊?”
肖勰:“对!”
全马难得见他激动,微微皱眉:“说下去。”
肖勰比手势:“那个仔,昨晚拿走了十六万块!”
全、李异口同声:“十六万?”
李胜程向肖勰靠拢,满脸疑惑:“他怎么转走的?于磊不知道?肯放过他?”
肖勰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:“姓陶的总共收了二十万的账,其中十六万块现金是他家的账,他全兜着,到了溪河一下车就甩了胖子,躲进学校了。”
他端水杯重新在床沿坐下:“于磊也没发飙,但是听他那帮崽子说,要去东湖堵陶行,不管是不是他陶家的账款,他都得把钱吐出来再算。否则,就不止剁手指了。”
李胜程挠后颈:“姓陶的白长脑壳,吃剁刀菜?躲能躲到哪里去?”又抠肩膀,“他头回讨账,怎么就这么容易收到钱,还不少,给人放血了?”
肖勰喝一大口水,摇头:“他们这次没人动手,就看见陶行和那赵老板,坐在鞋店的沙发凳上,从晚上十点坐到第二天凌晨五点,钱就拿到手了!”
全马听到这时,眼里也难掩惊异。
李胜程飞快眨眼,咂嘴:“神奇,不说老大们要求只能转账,现在哪个老板销账会给现金?”
肖勰眼光狡黠,探身道:
“你说巧不巧?白鹭市九月恰好坠楼了一个小小的官爷,这赵老板就从官爷的保险箱,变成了钱主。从前这官爷都是提着鞋盒,去买鞋……”
他把地板跺得噔噔响,一挑眉毛:“底下全是现金。”水杯里的水晃出来,在床上洒了一滩,李胜程听的入神,也顾不得擦。
肖勰一口气把水喝光,接着说:
“胖子讲,那赵老板和陶老爹做好多年生意了,但陶老爹最近失联了,赵老板看着陶行长大,刚好陶行那天又穿得怂,一见他就‘流露出怜惜的眼神’。这些做生意的,自然是晓得地下讨账的潜规则,现金就是这么来的。”
他在桌上放下水杯,耐人寻味道:“你们说,这赵老板算不算有良心、有义气?”
上天的宠辱也是够分明,全马无言,在伙伴们的啧啧称奇中,只哼得出一声苦笑。
时间一晃而过,又到东湖中学月假,周五下午。
姜莉术站在学校附近的公交站旁,眺望马路尽头的天空,太阳无踪,卷积云缓缓聚集。
因为等得太久,她有些出神,想起似乎在离开三人学习小组后,再不曾遇见陶行,回忆初见时他说“世界太小”,恍若隔年……
一只手拍她肩膀,却正是陶行!
她压根没注意到他从哪里走来,无法掩饰的着急正写在他脸上,他轻声半要求道:“你的包解下来。”
他甚至迫不及待帮她把背包提到面前,不由分说快速解开卡扣,从搭手的外套里摸出一个灰色布袋包裹的,比两块砖还大的方块,立马放进背包里。
他套上卡扣,几近命令道:“先别问,东西重要!包背前面。”
他望一眼驶近的一辆公交车,继续交待一脸发懵的少女:“马上上这个车走,终点站下,等我联系你。别回头看我,自然点。”
公交车停靠,他回头再瞧一眼,“上车!”
车门一打开,姜莉术就感到背后被推了一道,她就这样被陶行赶进了不是她要等的车!
车上拥挤,等到她好容易挪到车中央,透过车窗向外张望时,陶行已不见踪影。
少女慌张得心脏简直要从口里跳出来,认为后脑勺此刻一定被某个凶恶的人盯住了,脖颈不自觉僵硬起来。
那一定是钱!
姜莉术难抑紧张,一手搭住胸前的背包,一手不断翻转手机查看通知,她站在车厢中央,猜测着陶行的逃亡故事。
一路过站,乘客越来越少,想象中的陶行也越来越狼狈,她不忍继续,晃头撇开这故事。
公交车此时已驶离城区,窗外甚至出现了池塘和菜畦。
然而,手机上始终没有收到陶行的信息,发送的信息也被拒收,拨打过去更是对方已关机,而贺佳雯的手机拨通后,接听的却是贺母……
少女心中的不安陡然加剧。
公交车在终点站停妥,姜莉术不得不下车,举目四望,这是她从未涉足过的溪河市西郊。
灰旧的联排建筑下,是禁闭大门的制鞋器械、辅料、配件等店铺,马路边摊贩与行人也稀零。
少女等在路边,尽量让自己醒目,她轮流张望马路的两个尽头,可两小时过去,陶行和回讯,一个也没等来。
两个男子插兜经过,将她的脸注视一通,意味不明,待他们走远,她用手背蹭脸,什么污迹也没有。
西天吞了太阳,中了毒,吐出一滩渐浓的墨色毒汁,入夜了,地气逐渐阴冷,人迹也越加零落。
姜莉术看看手机4%的电量,犹豫是否坐返程公交回市区,将这包东西暂且先带回家。
她要横过马路,一个陌生来电阻拦了她的脚步。姜莉术几乎是立刻接起电话,那头终于传来陶行的声音。
他语速飞快,指示她赶往一个叫“亿来鞋厂”的地方,把东西交给一个叫“何期”的人,他提示她在寻找贺弟那晚与何期打过照面。
可少女全然无印象,又毫无插话的机会,陶行在要求她不许回拨这个路人手机,禁止主动联系他后,兀自挂断了电话。
“亿来鞋厂在哪里?哪一个是何期……”姜莉术自语追问。
少女不敢想象是怎样的危机令陶行要以失联来自保,她这样替他转移来历不明的钱财,恶事揭露之时,自己就是共犯……她失神地站在原地预想最坏的可能。
姜莉术看着手机缺电关机,再望望周围暗下来的天,哭意就在眼角。
可是亿来鞋厂在哪里,何期究竟是谁?陶行大意得连何期的电话都忘了告诉她……
天黑了,姜莉术在马路边等了许久,也没等来一辆出租车,只好硬着头皮走去唯一营业的一家烫印店问路。
守店老伯一对眼窝深陷而乌紫,一张口,两排间缺的黑牙吓了少女一大跳!
他用比齿龄年轻十岁的漏风音指引,沿着马路走两公里后有个废旧工业园,里头兴许有她要找的鞋厂。
姜莉术眼神不敢停在老伯的脸上,店里一盏钨丝灯,照不亮昏暗,一张单人床和一些锅碗炉灶,已然没有生意经营迹象。
她想要为手机充电一会儿的请求,也欲言又止,老伯再露出那黑牙对她说着“不招工”之类的话,她听不真切,感谢过后逃一样跑走了。
姜莉术走在马路边,朝工业园急赶,突然左脸被一只手从耳根狠刮一巴掌,一辆蹬得飞快的自行车冲到前头老远去了。
蹬车人的红外套猎猎翻飞像旗帜,男孩在远处回头,稚嫩得像初中生模样的脸在挤弄得意的调笑,自行车很快消失不见。
少女一边蹭擦火辣辣的脸颊,大颗大颗流下眼泪来,一边步履不停。
那黑牙和这耳光都未能作为某种冥冥中的坏暗示,阻止她走向危险。
她在泪眼朦胧中感到自己中了邪,偶尔驶过的大车把少女的影子照得长长短短。
路越走越黑,前头连路灯也不亮了,除了她自己,行人消失已久,姜莉术停在路边踟蹰。
身后哐当有声,一辆电动三轮车驶来,它停在少女身旁,车斗里的铁皮也停止喧哗。
姜莉术对上白发大叔疑问的眼神,于是问路,大叔打量她问道:“那些个旧厂子早就冇得人嘞,夜麻麻黑,你个妹仔去那里做什么?”
他发光的白发像已过七旬,然而利落的嗓音却比这白发年轻二十岁,“莫和些个男仔鬼混嘞!”
忽然的告诫既暖心又噎人,姜莉术磕磕巴巴:“有人——外公在那里等我,”见大叔瞧她手中,解释道:“手机没有电了……”
白发大叔提出载她一程。
三轮车停在岔路口,大叔手指塌了半边的石桥:“喏,过桥直走再右拐就是伊莱鞋厂,车过不去,路黑叫你外公来接下。”他已然忘记女孩手机没电的前话。
姜莉术再三感谢后,大叔驾车哐当哐当消失在微光里。
安静的郊野只能听到风吹长草的声音,时而窸窸窣窣,时而动静大得仿佛埋伏草间的野兽猛蹿出来。
少女紧抱背包,忽快忽慢地像一只河虾似的,在郊野里赶路。
她完全被捉摸不定的风声攫住神经,不防迎面一团黑色的鬼影行来,吓得猛提一口气仿佛双脚腾空了一般。
鬼影是个披头散发的流浪汉,姜莉术盯住来人,听力像是增益了好几倍,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听不见,周围任何细小的动静都听得真切。
不过流浪汉反应平淡,趿拉着鞋自顾向前,对她毫无理睬。
惊吓里,她无意间望见了微光下“伊莱鞋厂”的招牌,犹如看见庇护所一般朝它奔去。
姜莉术在大门外头只能望见车间里黑漆漆的一片,心凉了半截。
“何期,何期——”她不敢靠近,只好逐渐加大音量朝里头呼喊,无人应答,心不断下沉。
她憋着哭意重复呼喊,企图将这个陌生的爽约者呼唤出来,结束这一天。
“何期?”全马在霉潮的黑匣子里接起电话。
“你空么?替我去趟亿来吧,陶行说有东西要交我保管一阵子。我现在在医院,我妈突发急性肠胃炎被同事送来医院了,吊水要到半夜。”
何期在病房门外望见刚才还是睡着的母亲,此刻脸陷在长发里,半睁眼正在无声嘲讽天花板上的什么人,他不由地心里难过。
全马自然清楚陶行要藏那十六万块现金,冷淡回绝:“没空。”嗤笑一声,又说:“我劝你别接,是什么你都不知道。”
“是钱。”何期心里有数,再叹道:“他托一个女同学带来交给我,说晚些时候来取。他交代得急,连电话也没说,只要求我近期不要联系他。”
全马从心底升起一股恶感,又听见何期说:“我猜可能是上回找弟弟那个姓贺的女孩,或者姜莉术。”
姜莉术?
全马要她像块炭,黑乎乎灰扑扑的,静默地堆在他心底的角落里。
然而风一吹,轻易让它亮起红荧,燃出火焰来,像眼睛一样,探看这心室里流淌的,是否是冷漠的血液。
他心中不受控地冒出气愤而期待的奇异感,不悦道:“你诓我?”
“不是,我是担心……六个钟头了,陶行现在联系不上,我也没接到其它任何电话和信息,他们这事还在不在进行也不知道……”
何期看见病床上的母亲与他对视后便偏头闭上了眼睛,她眼光里的厌嫌飞出病房,压得门外何期几乎无力处理电话中的事务。
陶行见何期停顿后久久不说话,心里犹疑,嘴上却问:“你妈现在什么情况?”
“她烦自己发病,更烦我陪在医院。”何期好不苦涩地说。
不等全马开口,他转而说,“陶行做事不至于这样疏忽,但求个安心,不论那女孩是谁,你就当是替我跑一趟吧。”
沉默良久后,全马应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