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当年,萧氏独大时,周宋两家皆迫不及待入局分羹,你叔父亦生了急躁之心,你的太公告诫我们,一朝皇帝一朝臣,流水的皇帝,百年的世家。世家立命之道,在皇权却不在皇帝。只要谨守臣子本分,子孙进可入朝为官,退可扬名立万,富贵等身,谁做皇帝,和世家又有什么关系?”
“如今,回头再去看一看,萧家挤出了权力中心,后辈再无可用之人,周家父子皆殒命于战场,周氏竟无嫡系血脉传承...”
“作为当家主舵人,一个决策失误,家族就会万劫不复。”沈父眼底是掩盖不住的伤感。
“当年,你太公说你叔父不宜入朝为官,沈家的产业便交由你叔父打理,你叔父那时还不理解,现在才明白,你太公真乃高瞻远瞩。”
沈父顿了顿,观察女儿的反应,见她肯听得进去,才接着道,“你太公在萧家正盛时,娶了萧氏女。为父在周家煊赫时,娶了你的母亲周氏女。沈家势大,你与宋檀恰好青梅竹马,若是嫁与宋家,自是结两家姻亲之好...”
“可如今”,他眼含深意,“你既然嫁给了北境王,以后,还是不要,不要和宋家有什么牵扯了...”
“秋娘,无论是沈家产业南移,还是你叔父与江南王氏结亲,你两个哥哥如今娶王氏女,看似后退一步,可退一步才不会卷进权力变更的漩涡,才能看明白眼前的局势。你两个哥哥时刻谨记身上的职责,秋娘也要记住,无论你嫁给谁,你都是沈家女...”
“不是谁家妻,只是沈家女...”
父亲又刻意重复了一遍,“你母亲和你祖母素来不睦,就是因为她们即便出嫁了,也时刻记得自己身后的家族。”
“身为世家的女儿,维护父家利益是第一职责,无损夫家利益是第二职责。”
他以为女儿会反驳,从前与她说这些,她总是吵着父亲母亲皆不爱她,才会把她当个工具利用...
却没有预料到,站在面前的女娘,只是恭顺应了句,“女儿明白了。”
沈父颔首,“你如今大了,不用为父忧心了,为父甚是欣慰...”
何年熟读史书,当然明白,大宁的悲剧在于,先先祖皇帝是武将出身,有意识重文抑武。而文官集团为了利益之争,实现朝中势力大洗牌,不惜牺牲国家气运为自己谋福利...
历史上从未有过朝代,如大宁这般富庶繁荣,也从未有过朝代,如大宁这般,会诞生一个叫做‘求和派’,后人也称为‘投降派’的文官势力。
诚如父亲所言,这便是权欲熏心之下,造成的目光短浅。
他们不明白,皇帝换了,不影响世家作威作福,可国若不宁,何谈家安?
何年怕父亲这个时候往前冲,没想到父亲很懂退一步的道理,正合她的心意。
“父亲”,她迟疑了片刻,还是补了一句,“母亲虽是周家女,也是父亲的结发妻,生同衾死同穴...”
她甫一提到母亲,沈父的眼睛,便寂沉了下去,方才威严的家主,无端多了几分疲惫和颓丧。
何年行礼告退时,沈父只是沉重的坐在文人椅上,缓缓举手做了个退下的手势。
这一刻,他不是沈家家主,不是礼部尚书。
是二十岁洞房花烛夜,也曾渴望白首不相离,却最终痛失所爱的那个少年郎君。
他不明白怎么一转眼,两鬓斑白,除了身上的担子,再不见那个在他臂弯里,脸红耳热叫他夫君的小妻子...
何年出了沈父的书房,心里也有几分惆怅。
每个人都肩负着职责,可人总归不是工具。
正如前世这个时候,沈初照就算懂得父亲的苦心,可她和宋檀青梅竹马的情分,哪里是沈父几句大道理就能说通的...
何年拨开外间的珍珠帘,问等着的疏影,“将军在哪里?”
疏影指了指外院,“将军在莲花池那里等着娘子呢...”
何年由侍女带路,来到外院的莲花池边。
子午莲尽数败了,枯萎的池塘里,飞着几只觅食的白鹭和鸳鸯。
李信业负手立在那里,苍黄的天底下,远近横亘着秋末的萧索与阴晦,他的背影在昏黄的日头下,投射在近处的地面上,像在铁板一块的坚硬地面,撬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。
“将军在看什么?”
何年走近时,李信业回转身,深沉的眸子看不出情绪,手上却递给她一册蓝到浓稠的古籍。
“这是什么东西?”她接过古籍,翻开看了看,是韦庄的《秦妇吟》,借逃难妇女之口描述了黄巢起义的惨状。
“刚刚一个侍女送过来的,让我转交给沈娘子,说是宋郎君为你寻来的失传孤本...”
他的声音毫无波澜,平静到何年忍不住去看他。
“将军介意吗?”
“介意什么?”
李信业的喉结微动了下,不甚在意的扯了扯唇角。
“我不是将军的妻子吗?将军怎么这般无动于衷?”
何年在他漆黑的眼眸中,看不到任何情绪。
“沈娘子和宋郎君,是少小的情分,我该介意吗?”
他的声音冷得如同疏阔的雪域,又淌过水,冰渣子结实而尖锐,像要捅穿什么。
何年扬了扬眉,“我还挺介意的。”
她将书递给了疏影,“你去和母亲说一声,尚书府快漏成筛子了,这种东西都能交到将军手中?”
李信业惊异的看她一眼,满蓄着压抑的力,有些轻飘飘的无处安放。
何年迎着他的目光,含笑道,“说来我还要谢谢将军呢...”
她的眼睛甚至能说得上深情的看着他,“若不是将军,这本书也送不到我面前,千千万万本这样失传的孤本,也无法保存下来...”
晚秋在她眼中流动,晃得李信业有些困惑。
“某不明白沈娘子的意思。”
“将军,我过去偶然读到其中一句诗,很是感兴趣,可这本书原是被禁的,我找不到全本。宋郎君替我挂心着此事,隔了这么久,居然给找出来了。
她简单解释了缘故,又偏头问他,“将军知道我喜欢的诗,是哪一句吗?”
她的模样是鲜活的。
昏沉的午后,她是渐消的天光里,那点郁热和艳丽,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骨碌活气。
李信业摇了摇头,“某不通诗文,还请沈娘子赐教。”
“将军谦虚了”,何年上前一步,很郑重的念下了那句诗,“内库烧为锦绣灰,天街踏尽公卿骨。”
宋檀送来这个孤本,还特意让侍女交到李信业手里,看似无意的举动,既当着他的面秀她们从前的情分,也暗搓搓内含了李信业一把,武将有谋逆祸国的风险,尤其是李信业这种靠着功勋起家的寒门将军,对世家而言是天然的威胁。
若是前世,她或许感念他竟然为她寻来了孤本,也被他蛊惑了。
可现在,这个孤本反而提醒了她,如果没有李信业,她就是《秦妇吟》里的那个妇人。
毕竟前世,她亲身经历了那番惨象。
内库烧为锦绣灰,天街踏尽公卿骨。
“若不是将军在前线御敌,将士们舍身护国,宫殿内的库房会沦为灰烬,天街上会布满公卿们的尸骨...”
“我是不是应该感谢将军?”
李信业经过挣扎的心,早就风平浪静。可此刻,连同她曾划下的深深创痕,也结疤一般痒。
“沈娘子,谬赞了。
他退后了一步,因为距离她太近时,他的五感会不由自主变得敏锐,他并不想看清她面颊上的绒毛在风里微光粼粼,也不想她身上的气息全部涌向他,如山间大雾在脚底升腾...
那是一种不确定性。
“将军,大婚那日,我向李妈妈说‘死也要和离’,只是用来试探李妈妈的话,我并未想过与将军和离。而且,当时也没有侍女通传将军在廊桥候着。我后来处置了李妈妈,也交待母亲派人监视李妈妈的动向,找到她背后指使的人...”
“另外,侍女送过来这本古籍的事情,也不是尚书府有意为之。只是我从前和宋郎君有婚约,平日里常有东西往来,两边的下人们也熟识了,我父亲母亲定然不知此事...”
“我确实曾很想要这本古籍,但那时我尚未嫁给将军...”
何年看到宋檀的小动作,难免担心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,发生了什么让李信业产生误会的事情,他才会这般不信任自己。
”还有,进宫面圣那一日,我去皇后宫中,并不知道他也在那里。后来走时,他追了出来,在隆福门他情绪失控,但我们并没有逾越之举!”
何年注意到李信业神色微动,诧异道,“所以,将军那日看见了?”
李信业犹豫了片刻,还是点了点头,又沉声道,“这是沈娘子的私事,不必尽数告知某。”
“所以,当日将军去过隆福门?而且没有人拦着将军?”何年诧异。
“是”,他声音很冷。
“无人拦着我,让沈娘子失望了吗?”
何年心里涌出一股怪异感。
按道理来说,李信业手握重兵,皇权都要忌惮,可宋皇后三番五次借助宋檀,引李信业误会二人有苟且。
这难道不是故意激怒李信业,故意在逼着他谋逆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