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将军...和宋家有仇?”何年仰面打量着李信业。
她一直以为宋皇后的所作所为,都是天子的授意。可庆帝没有理由故意刺激李信业。
那宋皇后诸多迷惑的操作,只有一个可能,宋家和李信业有仇,借助君王的手,置李信业于死地。
何年透过史料的缝隙里,瞥见了未曾记录在册的那页幽微。
“所以,将军的目标,不是萧家,其实是萧家背后的宋家?”
她的眼睛如凿石见火,明亮而勾人。说出的话却让李信业立刻警醒。
“沈娘子,何出此言?”
李信业淡漠如常,胸中却如吞进秤砣,沉沉下坠。
何年想了想,捋清思绪道,“当初宋家能做出让我嫁给将军的举动,就是笃定我和宋檀情深意重,他们可以随意拿捏。而如果宋家的目的,只是为了圣上着想,在将军身边安插耳目,就没有必要三番两次挑衅将军,还故意引着将军去误会我和宋檀....”
“宋皇后的举动,看起来不像是让我监视将军,反倒像是用我挑拨将军和天子的关系...”
何年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,怪不得前世她果真毒杀李信业后,不但她下了御史台大狱,就连父兄也牵连受刑,屈死狱中,这原就是宋家杀人灭口的举动。
天子或许忌惮李信业,但没有要让他必须死的地步,宋家利用天子的忌惮,在天子与李信业之间动了手脚,沈初照就是那个以为自己听命于天子,实则被宋家利用的‘手脚’。
“沈娘子确实聪慧”,李信业眼底泛起一层冷色,“可沈娘子若是看破不说破,某尚能理解。但沈娘子偏偏要挑明,某不懂沈娘子意欲何为?”
“我可以帮助将军达成夙愿。”
何年循着线索,只看出他和宋家有仇,以为只要立场坚定的站在李信业这一边,让他看到自己的诚意,那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。
毕竟,留给大宁文臣武将们,内讧的时间不多了。
“将军,正如今日在家宴上一样,将军想要大理寺将调查重心,转移到陆万安的私交关系上,若是将军派人动手,还要冒着被禁军抓获的风险,才能转移大理寺的视线,但我是无人防备的女娘,四两拨千斤间,就能帮将军扭转局势...”
何年心里明白,虽然父亲说她是沈家女,不该介入这些纷争,可她是见证过历史结局的人,知道李信业如果剑指宋丞相,没有人能置身事外。
这一次,她选择站在李信业身边,坚定的支持这个大宁的天选之子。
可她不知道,从晨起她道破李信业所谋开始,他就动了杀心。
现在,她看出他和宋家有仇,若是再深挖下去是什么仇...
李信业的全部心血,都白费了。
无论他私心里怎么想,从大局出发,他都必须除掉她。
当这个念头变得坚定,甚至必须执行时,李信业才肯纵容自己,细细去看她的眉眼。
她的眉眼是极好看的。
那双眉若远山含黛,引人探幽。那双眼睛却如一汪春水,晃得人心浮荡。
李信业第一次见她时,他便惊觉这世上,竟有这么漂亮的小女娘。
站在人群里,整个人都在发光。
只是,她明明美得让人心都化了,却又骄纵的讨人嫌。
那天,他只是拘谨的站在亭子外面,看着这群京城里的贵女郎君们说笑而已,她看见立在亭子外的他,便使唤他去搬琴。
他在北境也常帮军士们干活,区区一架古琴而已,他搬起来毫不费力。
可她却嫌弃他粗手粗脚,会碰坏那架名贵的古琴。
她刁蛮任性的样子,让他暗暗下定决心,将来他若娶妻,脾性不佳,便是再美若天仙,他也不要。
可当看着她坐在古琴边,净手熏香,眸清眼亮,带着敬畏拨弄出天籁之音时,他似乎理解了她的蛮横。
正如他看见绝世宝刀,小心翼翼一样,她也见不得别人亵渎一架好琴。
她见他听呆了,露出得意的笑,还让他将那些要扔掉的樱桃乳酪,拿去分给同伴们吃。
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站在树荫下,一个人吃光了十几份樱桃冰乳酪,只是咽下去时,一忽儿甜一忽儿酸...
那个他们初见时的味道,此后伴随了他们前世的生活。
此刻,李信业一错不错的看着她,沉日昏昏,她皮肤薄得如负雪苍山,点映着明晃晃的日光。
精致如不知人间疾苦的瓷娃娃。
前世,是他不知天高地厚,将她带入了这场纷争中。
重生归来,他想放过她的。
她不喜欢他,他便不碰她。若不是醒来时婚事已定,他这辈子决计不去招惹她。
大婚当晚,她说要和离,他想了一夜,也做好了和离的准备。
甚至可以说,哪怕是前世,她若喜欢的是其他郎君,他也愿意让她如愿以偿。
可这个精致的瓷娃娃,如今不愿高坐供台了。
除了杀了她,李信业想不到其他办法。
毕竟,他所谋者,牵连千千万万条性命,他不能有任何差池。
“将军,为何用这种眼神看着我?”
何年第一次在他淡漠的眼神里,看到怜惜与悲悯,以为将军终于肯信任她了。
李信业的声音,温和里带着苦涩,“听沈娘子方才的意思,是愿意帮某,对付你的小青梅?”
何年被他看得有些别扭。
“是对付宋家。”她纠正道,“宋郎君与此事无关,他从来只操心风花雪月,根本不关心朝堂上的事情...”
“沈娘子为何帮某?沈娘子不是一贯与宋家交好吗?”李信业给了她最后一次机会。
何年认真回答道,“自然因为将军是我夫君,而我讨厌被宋皇后利用。”
她不知道自己的回答,堪称是在他雷区上蹦跶。
“某谢沈娘子厚爱。”
李信业沉吟了片刻,终于伸出手,将她发髻上的金钗正了正。
粗糙微勾的拇指,绕着她乌黑的鬓角,轻轻摩挲着。
前世,床榻之间,拉上帐幔,关上灯,他在漆黑中敢碰她,甚至敢弄哭她,但是在清光白日下,他的指尖竟不敢触摸她。
他知道这样的秋水骨,玉容肌,要玉京城的多少风水,大宁的多少繁华富庶,边关的多少安宁祥和,才能滋养出来。
他曾一度觉得,她是他最大的功勋,最极致的荣耀。
他真要亲手捏碎她吗?
何年站在没敢动,不知道将军何故温情起来。
难道,被她感动了?
她顺势歪着头,配合他抚摸发髻的手,李信业神色一怔,露出不舍的目光。
“沈娘子,卧雪这两日不大好,某一会须得回军营一趟,今晚就不能回将军府了。沈娘子是现在和某一起走,还是晚点再回将军府?”
他声音里有一种醇厚的气息,莫名让何年觉得熟悉。
似乎他也曾这般与他面对面,问过她类似的问题。
何年困惑的摇了摇头,“我和母亲还有些话要说,将军先去军营吧,我晚点自行回府就行。”
“那某先去和岳丈岳母请辞!”李信业收回手,转身就要离开。
“将军”,何年叫住了他,“将军若是为卧雪忧心,我有办法帮卧雪平息发情期的躁动。”
“公狼一般一月到二月发情,现在才十一月,卧雪就开始发情,定然是玉京城的气候比北境暖和许多,才会让卧雪的发情期提前了。我可以给卧雪合一味抑制发情的熏香,将军明日带给卧雪用后,就能平息它体内的躁郁之气,省得它抓伤自己...”
想要抑制动物发情,无非是要用一些类似广霍、迷迷、砂仁和降真香之类,能产生黄酮体类化合物的气味,进行激素调节。
但这只是缓解。
北境的雪狼,就该生活在北境才对。
“将军,你今晚既然不回府,那我明日去军营找你可好?我还未见过骁勇善战的北境军呢!而且,这两日正好降温,我叫管事们去城外采买一千头山羊,拉去墩台下的军营,明日我请将士们吃烤全羊!”
“有劳沈娘子费心了。”他没有拒绝,沉哀的视线,在她面上一扫而过,就离开了。
何年就像小说里穿书的女主,终于成功攻略男主一样,心里开心极了。
如果将军愿意信任她,许多事情操作起来,就顺畅多了。
李信业走后没多久,沈母手把手教何年管理内务,让她看着自己处置犯事的侍女,连同外院通报的小厮和门房。
大户人家,一个仆从通常牵连好几层关系,既然决定发卖了,就得将连带的亲属都一并处理了,才能做到斩草除根。
何年听着母亲梳理家中关系,不由想到将军和宋家的恩怨,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仇恨,让他出手这么狠戾?
晚间,回到将军府后,她合了两盒专为卧雪准备的香,又叫来住进内院的赛风。
赛风进屋时,穿着一身男子的劲装,改变了香艳的相扑打扮,她如同换了一个人。
何年在她身上,又闻到了淡淡的甘松气味。
她交代过赛风,这几日先在院子里,避避风头。所以她不可能去见旁人,只能是一个府内的狸奴。
狸奴等级比她高,年纪比她小,但他们身上的气息如此相似,何年总觉得,除了同为北梁探子之外,他们应该还有其他关系。
能让她一鼻子闻出来气味,意味着这两人私下里,应该常常在一起。可她们不像姐弟,也不可能是情侣,何年有些猜不透了。
“赛风,我明日要出城一趟”,她附在她耳边道,“宋皇后想要找到将军谋逆的证据,明日将军府无人,你替我查验一下。”
何年嗅着她身上的气味,淡淡道,“无论找没找到东西,都要去皇后那里回个话,你身手好,日后我与宋皇后之间,就由你来传话。这枚腰牌是皇后亲信才会有的,你打扮成宋家侍女的模样,佩戴着腰牌进宫,没有人会拦你。”
“记住”,何年又提醒了一遍,“一定要打扮成宋家侍女的模样,这样才不会引起怀疑。”
赛风点头应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