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末秋初,夜里天气转凉,行云擦去眼泪,提着锦衣给姚华音盖在肩上。
隔壁便有一间小卧房,与这里有密道相通,是他为她刺下佘蔓花的地方,行云不愿再去,在想出补救之法前,也不能让姚华音洞悉他知道密道的所在,他抱起她,顶着夜色回到常宿的大卧房。
房里没点灯,行云摸着黑走进内室,床边的红色幔帐垂落一半。
他用手肘抵开,小心地把姚华音放在床上,燃起蜡烛驱散黑暗,从地上捡起掉落的锦衣叠好,放在她枕边。
姚华音肩上的佘蔓花还泛着紫,他不敢想象她此刻承受的煎熬和羞辱,背对着她坐在床边守着。
圆桌上,烛泪不断顺着蜡烛流下,在烛台上凝固了一层又一层,烧的只剩一寸高。
窗外渐渐放了亮,行云吹熄了蜡烛,回头看过去,佘蔓花终于恢复了最初的红色,他吸了吸鼻子,侧卧在她身边。
小时候他与她在桃林里追逐玩闹累了,也曾并肩躺在地上,她还会抓起他的银铃摇晃,听那清脆悦耳的声音。
行云眼眶湿热,指尖轻抚她的面颊,像是触碰一件碎裂的珍宝。
她恨他,把他的“尸体”挂在城门口上示众,又为何让人重建紫云山上那片承载着他们儿时记忆的桃林,还一直留着他从小带在身上的银铃?
真的只为了昭示天下她重新夺回炎城,把银铃当成她灭了俞家军的战利品吗?
会不会,在她心里尚对他有一丝眷念?
行云无声苦笑,卑劣如他,又有哪里值得她眷念!
奢望的思绪一开便再也难以收回,他期盼着,想知道答案,又害怕知道答案,坐起身,双眼紧闭着,手指张合了几次才终于鼓起勇气,双手贴在胸前拈指掐诀,默念摄魂咒,颤声道:“姐姐,你……还记得俞子钦吗?”
没有声音。
他自嘲一笑,就算她说恨他入骨,甚至早已经把他从记忆中抹去,都是他应该受的。
终于,姚华音睫毛动了动,嗓音低哑却无比清晰,寂静的夜,足以震动耳膜。
“子钦,我情之所起,至死难忘。”
行云胸口剧颤,泪水从紧闭的眼里流出,原来姐姐从不曾忘了子钦,原来……
他睁开眼看她,视线被泪水蒙的模糊不清,唯独她肩上那朵佘蔓花红的刺眼,他不忍再看,贴着床边坐在地上,抱着头,痛哭失声。
*
姚华音再睁眼时,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卧房的床上,窗外雨声沥沥,天阴的厉害,房里光线灰暗,不知是什么时辰了。
身边空空如也,不见行云,她挑开幔帐,伸头向外间看过去,珠帘静静地垂着,卧榻上也没见有人。
身上像是要散了架,尤其腰背酸疼的厉害,她蹙着眉,支撑着坐起,红色锦衣整齐地叠放在枕边,她披上遮住左肩上艳红的佘蔓花。
脚刚一沾地,还没站起身,忽觉天旋地转,忙闭上眼睛,双手抓着床沿坐好。
难道是昨晚折腾的太厉害了?姚华音不敢乱动,静等着晕感消失。
眼前尽是昨夜在书房里与行云激烈交合的画面,她含羞笑了笑,想不到看似纯良无辜的少年,竟也有狂烈到让她招架不住的时候。
姚华音坐在床边好一会儿才觉得舒服多了,缓缓起身站在菱花镜前。
镜中的自己发如黑缎,面色嫣红,眉眼间还蕴着丝丝媚态,像是沾满晨露的桃花。
她看向妆奁里的金簪,弯腰向前取来束发,疼的嘴里嘶一声,昨夜硌在桌沿上,腰背怕是一片淤青了。
她向后撩起锦衣,背过身扭头看着镜中,腰背处只横着一条红色的兜衣系带,其余之处竟一片雪白,不见一丝淤痕。
少年时她跟着季震习武,身上时常磕碰,或多或少都会有淤青,昨夜那般折腾,没留下伤痕也是难得。
她穿好锦衣,慢悠悠穿过东边的小门。
汤池上飘着袅袅雾气,外面还下着雨,便不觉得这里水汽重。
姚华音沿着池边向前,雾气拨散,见行云正靠坐在石柱下,双手抱膝缩成一团,头深深埋着,满身孤寂又痛苦的味道。
上次与她缠绵过后,他也是一个人躲在这里,只不过这次尤甚。
为他身为道人,不该随心所欲而自责吗?还是因为越来越难以自持的放纵而悔恨?
情之所至,肌肤相亲在所难免。
姚华音看着素纱上挂着的银铃,人生在世,本就有太多的失去,太多的身不由己,何必时时给自己套上枷锁。
她扯了扯纱幔,银铃叮当作响,行云忽地惊醒,抬头与她对视的瞬间眼眶湿红。
“姐姐”,他不敢再看她,视线偏向氤氲的水汽,双手向后扶着石柱站起,被她注视着就像是巨石压在胸口,快要透不过气来,头脑里一片空白,许久,他听见自己艰涩说了声“对不起。”
姚华音明眸一颤,原来他的自责,他的悔恨只是因为昨晚伤了她,她向前几步,翘脚凑到他耳边低语,“知道对不起,下次就轻一点。”
行云面颊倏地羞红,手臂向后抱紧石柱,偏开脸,僵硬地扯了扯嘴角。
还真是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。
姚华音盯着他看了半晌,柔媚一笑,“我还有事,你去暖榻上睡一会儿,不必急着收拾库阁。”
弘文堂的窗子半开着,快要入秋了,凉风卷着水汽扑面,雨水拍打着窗沿,让人昏昏欲睡。
案上摆着粮官新送来的粮草汇编,姚华音单手支着额角,哈欠连连地看完,命人去军中找季震过来,向后靠着椅背小憩。
不知何时,季震已经站在对面,桌案上两盏新沏的浓茶热气腾腾,想是曲南楼刚刚进来过。
姚华音挺身坐起,眼前突然一阵发黑,她闭目静了静,把粮草汇编向前一推。
“今年粮征的狠了些,沿途各城饿殍不少,难免有人拉帮结派,冒死抢粮。这个时候粮署的人未必可信,你亲自指派个妥当人负责押运,务必把粮草安全送到韩露和王闯手上。”
季震看出她身体不适,关切的话到嘴边却始终吐不出口,拿起汇编打开,又瞟她一眼,感觉像是昨晚没睡好,脸上红扑扑的,应该没什么大碍,这才低头细看。
汇编上多了五万石粮食,不是粮官从各城征来,而是吴绍渊私下筹集的。
先前为出兵南陵,已经给炎城增调了三个月的粮草,速战速决最好,一旦拖延,免不得要继续征粮,这五万石粮草足够炎城再用半年有余。
私下筹集到这么多粮草,花掉的银两都能堆成小山了,吴绍渊虽说浑身冒凉风,冷的让人难受,却肯为韶阳舍了家业,着实令人佩服。
季震心中感慨过后,一本正经地拱手,“末将回去就办。”
姚华音喝了口浓茶,觉得舒爽多了,歪在座椅上掀眼看他。
他衣襟湿透,雨水顺着鹿皮束袖往下滴,看来是听她召唤,怕坐车误事,特意顶着雨骑马赶来,朝茶盏瞄一眼,温声道:“坐下喝杯茶吧。”
季震正好口渴,便不客套,在侧边的凳上坐了,端起茶盏一通猛灌。
“顾去病他们三人如何了?”
季震抹抹嘴,两手横支在大腿上,“能咋样?信已经送出去了,盼着寿雍发威,又怕性命不保,每天来军中报到,走尸似的,粮食吃着,旁的诸事儿不管,他那手下跟他一个德行!”
顾去病还算是个能打的,只是为人优柔寡断,少了几分血性,季震虽说看不上他,在军中也给他留了三分余地,哼了声,又道:“姓张的还在官驿养伤,皮都剥了层,没一个月好不了。”
这三人的性子姚华音已经摸透,淡然笑道:“顾去病日后还有用处,姑且留着,张勇你不可妄动,等我找机会除了便是。”
季震明白姚华音的顾虑,他骁勇善战,寿雍也对他忌惮三分,若他真杀了张勇,寿雍借口发难,强迫姚华音惩治他,她也未必能保他周全。
可是主君如此袒护大将军,除了为保韶阳基业,是不是还掺杂了私情?
季震来回拉扯束袖上的系带,回想起王闯的话,心里莫名开始泛嘀咕。好在外面雨势减小,季震起身告辞,刚走了两步就被姚华音叫住。
“慢着”,他回头,姚华音单手扶着桌延,身子正了正,“你若得空,还进内院巡夜吧。”
季震竟从她眼中看出几分依恋来,头皮一阵发麻,顿了顿,试探着问道:“主君……有事儿?”
姚华音瞪他一眼,不再多说,摆手让他出去,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。
她想起吴绍渊,感激之余,又在心里埋怨起胡喜安来。
吴绍渊自从八年前负伤后身子一直不好,昨日见了辛晴悲喜交集,病情似乎又重了些。
她不好这个时候登门去看他,听说他近一年来时常派人从南陵城外的曲水河里打鱼回来炖汤进补,负责运送的都是吴宅的人,一路上免不得遭人抢掠,便吩咐下去,日后由驿差负责加急运送,聊表心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