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爹,这瓶伤药让子钦保管吧,等回到韶阳,我随爹一起进城主府送给姚伯伯。”
他边说边取下红布塞子,放在鼻子下闻了闻。
“大半年没见,想华音姑娘了?”父亲听后玩笑了一句,叮嘱道:“这药难得,你好好收着。”
当晚他回到自己的营帐,把药瓶收进贴身背着的布包里。
许久不见,他十分思念姚华音,想在回韶阳当日就随父亲进城主府看她,也想当面把伤药献给姚敏璋,万一父亲与姚敏璋真的闹出不快,他也能帮着从中调停几句,毕竟他还小,就算说错了什么,姚敏璋也应该不至于怪罪。
外面风雪稍霁,他把布包塞在枕头底下,脱了斗篷,去帐外找个宽敞的地方,借着火把的光亮又打了几遍拳。
再回来时夜已深了,却见孙昭站在他床边。
孙昭与俞平阔是过命的交情,又看着他从小长大,进他的营帐守卫不会阻拦。
他随意抹了把脸上的汗,仰头问:“孙叔叔,这么晚了您怎么在这儿?”
孙昭没有说话,从架子上摘了条干布巾裹在他汗涔涔的头上不算温柔地揉搓,他借着力瞟见床上的斗篷,咧嘴一笑,“谢谢孙叔叔,忘了给您送去了。”
孙昭跟着向床上看一眼,随后郑重地握着他的肩膀:“子钦,那瓶药你务必收好,回韶阳之后即刻交给城主,绝不可乱动!”
弘文堂里,行云攥着药瓶的手微颤,指甲泛着白,小时候他只当这瓶南陵伤药来之不易,所以孙昭才会嘱咐他不可乱动,原来……
他在紫云观的药典里读到过,见血封喉,出自南陵世家,味微香,凡身有伤流血者,触及立时毙命,重伤之人吸入即死,神仙难救。
行云仰头长叹,泪水顺着面颊滑下。
“孙叔叔,您可知道八年前的一念之差害死多少人吗?您让子钦情何以堪!”
八年前,俞家军抵达韶阳城下,孙昭劝谏俞平阔先把年少的他留在城外军中,以防不测,可此举势必更让姚敏璋猜忌。
俞平阔思前想后,决定自己进城主府面见姚敏璋,当着孙昭的面跟他要回伤药,让他先行回府,等误会解除了,再让他进府去见姚华音。
当年姚敏璋的信使几次透露他只受了轻伤,又过了这些天,伤口早已结痂,短期内根本用不上这瓶伤药。
孙昭也是因为想到这一点,才敢让他们父子把伤药送到姚敏璋手上,日后再以此为筹码,说服俞平阔取而代之。
没想到姚敏璋实则受伤颇重,与俞平阔争吵时伤口崩裂,盛怒之下摔碎了药瓶,吸入药粉后毒发气绝。
俞平阔起初还没觉察,出了内堂后被辛浮生蒙骗,以为姚敏璋派人抓了俞子钦,急怒之下折返回去找他理论,给了辛浮生可乘之机。
当晚,俞夫人派人打探到俞平阔死讯的时候,城主府的差役已经在赶往俞府拿人的路上,俞夫人含泪拽下他的银铃,逼他穿上金丝软甲,立即跟祖三出城,与驻扎在城外的俞家军汇合。
马儿踏着半尺多厚的积雪,抄小路向城门狂奔。
行至半路,街上的城主府兵越来越多,两人骑马出城太过显眼,祖三弃了马,担心他身份暴露,掀起大氅罩住他,把他搂在怀里,费力地拽着往城门口奔。
他双眼被蒙住,什么都看不见,只听见周围的厮杀声越来越大。
祖三搂着他东挪西拐,像是被什么人困住,不得不抽出刀来与人拼杀,紧紧贴靠的身体剧颤,抽搐,血腥味在漆黑密闭的空间里漫开,一股暖意顺着头顶流下。
巨大的力量向下瘫倒,他随之趔趄,大氅被人扯开,眼前火把的光骤亮,他眯着眼睛,摸起祖三的刀朝对面脖颈的位置猛砍过去,顿时血流如注,溅了他一脸。
他横刀挡在身前,费尽地扶起祖三,眼睛适应了火光,狠狠瞪着周围十几个提着长戟的城主亲兵。
他们怔愣着对视,无不惊讶于眼前这个看起来不过十岁孩子的刀法与胆识,很快猜到他的身份,高喊着:“俞家军反了,抓活的!抓住那个小子!”
祖三身负重伤,无力再战,他连伤三人后,手里的刀被人击落,附近的城主亲兵也跟着围上来。
千钧一发之际,孙昭骑着战马,带着小队俞家军冲破重围,杀的血肉横飞。
他趁机扶起祖三,捡起刀握在手里,顶着血雨腥风突围。
奈何扑过来的城主亲兵越来越多,俞家军纷纷倒地,孙昭负伤从战马上跌落下来,刀尖点地略做支撑,眼底燃起冲天的恨意,狂舞着手中长刀,为他和祖三杀出一条血路。
“子钦,走!快走!”
孙昭嘶吼的青筋暴起,发疯般只杀不躲,鲜血顺着铠甲的缝隙流下。
地上半尺高的积雪被血水浸透,黏糊糊地沾在鞋面上,寒风都带不走的血腥味仿佛顺着鼻腔侵入脑髓。
祖三拼着最后一口气,死命扯着他向城门口跑,孙昭担心他出逃的消息暴露,拖着血快要流干的身体,杀光了周围所有的城主亲兵。
俞家军不断涌入城中,与城主亲兵缠斗在一起,逃难的百姓也越来越多。
他始终扭着头向后看,缝隙里闪过孙昭的身影,面向他跪在尸山中,眼睛睁着,形同泡过血的槁木。
七天之后,他躲在城门外,看见父母和俞家军几位副将的尸体一齐被吊在城楼上。
孙昭的尸体残缺了大半,血早已经流干,轻飘飘的随风荡着,却始终不曾面对吊在旁边的俞平阔。
直到此刻行云才明白过来,孙昭必定是觉得愧对俞平阔,所以死后都不敢面对他。
行云无力地窝在圈椅里,看着手中的药瓶,泪水如泉般涌出,顺着手腕滴在桌案上。
他不忍再怨恨孙昭,毕竟孙昭已经用生命偿还了一切,他只能怨他自己。
若是当年他没向父亲要来这瓶伤药,若是他警惕些,在孙昭离开后打开塞子闻一闻,八年前的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?
一个害死父母和俞家军的罪魁祸首,却自诩聪明,以为查清了八年前的真相,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姚华音,说什么少年情怀最是难忘,却用最卑劣,最下作的手段折辱她,伤害她。
“姐姐,子钦会好好操练,将来像我爹保护我娘一样,保护你一辈子。”
行云回想少年时在桃花林里对姚华音许下的诺言,笑的无比苦涩,“俞子钦,你就是个愚蠢的骗子!”
昏黄的烛光摇曳,在墙上映下一道凄凉的人影,午夜过半,行云仍靠在椅背上闭目坐着,眼窝里蓄满了泪,心口像是被撕裂一般难受。
他不知道今后该如何面对姚华音,姚敏璋的确是因俞平阔而死,孙昭也早就动了反心,在得知俞平阔身死的消息后率领军攻进韶阳城。
姚华音当年下令屠杀俞家军,把俞家人和副将的尸体挂在城楼示众的举动无疑称得上心狠手辣,旁人都可以指责她,唯独他俞子钦没有资格,可他却是伤害她最深的那个。
禁咒已经跟佘蔓花一起刺在她的肩上,这一生都无法抹去,今晚的筑梦术对她伤害太深,更是难以挽回。
或许是外面的守卫察觉出异样,又不敢进来,门上当的一声轻响。
行云从沉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,把药瓶放回抽屉,抽出袖中的卷宗,捋平整后放归原位。
脚下像是坠了千斤重物,他艰难地离开弘文堂,向内院走去。
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,该偿还的也总是要偿还。
内院书房里的残烛还亮着,姚华音躺在椅子扶手上沉睡,鬓边碎发被汗水浸湿,紧沾着潮红的面颊,手臂软绵绵地垂着,锦袍向下滑落到手肘,左肩上的佘蔓花紫到发黑。
行云秉吸蹲在她身边,微凉的指尖碰了碰她的手指,想握住她又踌躇不觉,还是缩回了手,轻唤一声“姐姐”,泪水再度撒落。
*
“姐姐!”
筑梦中,行云目光炽烈,禁锢住姚华音的双肩吻过来,舌尖探入她口中碾转,与先前的温柔判若两人。
姚华音周身发烫,顾不得手中的狼毫笔掉落,尽情地与他迎合,追逐。
他呼吸越来越重,越来越炽热,一把扫开信折,抱她坐在书案上。
屏风上的佘蔓花图在眼前上蹿下跳,她搂住他的脖颈煎熬着,渐渐承受不住越发猛烈的冲撞,腰骨硌在桌沿上,几乎要断开。
“行云,你停下!行云……”
她痛苦的呻吟声被他堵回口中,抱着他脖颈的手死死攥着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肉里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她双手死死攀在桌沿上,书案不堪重负,咯吱咯吱响。
案上的红烛映亮她脊背上的汗水,她紧闭着眼睛,身体和灵魂都仿佛在天与地之间来回撕扯,她惨叫着,盼着这一切早些结束,又舍不下,甘愿就此沉沦。
红烛烧去大半,她终于被抱回椅子上,浑身疼的像是要散架,眼皮沉如坠了重物,很快昏睡过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