季震送姚华音离开,站在沙盘边推演下一步计划,王闯把布兵图收好,笑嘻嘻凑过来,眼睛还往外瞟着。
“头儿,您觉不觉主君性子变柔和了?”
明明才让他用铁鞭对张勇下了死手,季震冷着脸,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他,王闯自知理亏,忙补充,“手段还是一样,就是感觉不一样了。”
他浓眉一抬,明显话中有话。
季震知道他放不出什么好屁,瞪他一眼,继续低头看着沙盘。
王闯受不了他的迟钝,干脆直说:“头儿真看不出来主君为啥一开始阻止您对张勇动手?”
眼见季震无动于衷,他急得嘴里啧一声,嗓门拔高了些,“主君是怕张勇那个刺儿头万一到寿雍面前告您一状,寿雍将来找机会拿您开刀,她是为了护着您才把事儿都揽到自己身上!”
季震被他烦的受不了,脸一抽,喝道:“困了就滚回去睡,少在这说梦话!”
王闯还以为他要踹过来,吓得跳起来躲开,嘴里小声嘟囔:“主君方才亲口说的,头儿的命金贵,我就说她跟男宠不过是玩玩,只把头儿一个人放在心上,您还不信!末将跟着头儿这么些年了,咋可能看错?”
季震眼珠动了动,心里竟一时乱糟糟的,假装在沙盘上比划,全当没听见,王闯见他没动怒,又凑近了赔笑。
“折腾这一晚天都要亮了,反正也睡不成了,头儿好些天没去城主府巡视,我跟您一起去得了。”
季震呼了口气,头也不抬,“主君免了我入府巡视,今后不用再去。”
王闯瞪大了眼睛,“头儿,主君那是心疼您啊!”
让他巡夜是信任他,免他巡夜是心疼他,季震气的抄起灯烛扔过去,“滚!”
堂内骤然灰蒙蒙的,季震双手拄在沙盘边沿,回忆起那段不愿提及的过往。
当年姚敏璋吃了败仗,躲在母亲季凌尘家中养伤,母亲一介村妇,从未见过这等英姿威武的男人,难免钟情于他。
他伤好离开之前,承诺母亲回去重整旗鼓,得胜之日便回来接她。
没过多久,母亲发现怀了身孕,次年春天生下了他。
未婚生子,母亲与他饱受同村的欺凌,每当提起父亲,母亲总是笑着落泪,说他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,带着他去村头张望,苦等了足足九年,直到重病濒死也没有等到姚敏璋。
母亲弥留时嘱咐他去投靠父亲,好谋一条生路,他恨透了姚敏璋,宁愿在街头流浪去不肯去找他。
四方战乱,到处都不太平,他过了几年食不果腹的日子,直到十二岁那年被编入冯堡的军队,才得了衣食温饱。
他作战骁勇,没过几年就升任中郎将,沙场上见多了生死,曾经的怨念也慢慢淡了。
初见姚敏璋,他心静无波,却注意到府里那个倔强的小姑娘,她与姚敏璋名为父女,却受尽欺凌。
他每每看见她,就像是看见曾经的自己,发誓瞒下自己的身世,一辈子不与姚敏璋相认,却在心里认下这个妹子。
他不确定姚华音是否知道他的身世,反感王闯乱点鸳鸯谱,却架不住他不停地叨叨,竟也觉着姚华音对他像是与旁人不同,更信任,更依赖,也更迁就。
他对感情的事一窍不通,猜不透她的心意,若真像王闯说的那样,姚华音对他有旁的心思,那真是死的心都有了。
季震心里一团乱,烦躁地转身倚在桌沿上,不敢再往下想。
*
行云重回旧城主府,侧立在黄铜宝座旁,借着火折子的光亮细看左边扶手上的星月凹痕,想起小时候好像见过姚敏璋带着这样的星月戒指。
他血气翻涌,倏然脚下踩到个细长的硬物,下意识挪开,弯腰下去,见是一只长约半尺的短箭,不及寻常弓箭一半粗细。
箭头上的倒刺白亮锋利,望之生寒,箭尾处没有箭羽,一旦被射中就会完全没入身体,撕皮入骨,即便不死也难以取出。
能射出这种短箭的,只会是机关。
父亲当年果真是被姚敏璋的暗器所杀!
行云的心口像是被短箭刺穿,痛的站立不住,摇晃着蹲在地上。
眼前颤动的火光模糊不清,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父亲当年在这里经受的痛苦,把泪水逼退。
辛浮生!
若当晚姚敏璋伤口挣裂,确实有可能被他置于死地,再嫁祸给父亲,用姚敏璋的星月戒指触动机关射杀了他。
听说辛浮生当晚就死在城主府,必是被躲在幕后的始作俑者杀之灭口,一夜之间君臣俱除,果真下的一手好棋!
可惜姚华音狠毒又愚蠢,受人蒙蔽,把一切罪责都归咎于父亲和俞家军,下令将俞家军屠戮殆尽。
行云恨意汹涌,拳头紧握,攥的骨节吱吱响。
偏东的几栋屋舍看似齐整,里面的物品大部分被搬空,柜子都集中堆放在一间里,立的,倒的,横七竖八,杂乱不堪,像是八年间就没有人再进来过,落了厚厚一层灰尘。
有一摞纸张散落在地,行云蹲下掸了掸灰,一张张翻看。
里面大多是姚敏璋生前的卷宗,兴建城主府、毁林开荒,无非是些歌功颂德的废话,怪不得被姚华音随意扔在旧府。
他嗤笑着,举起火折子正要离开,忽又转回头,颤巍巍蹲下,从中抽出残破的半张来。
姚华音的印玺之下赫然几个大字:城主姚敏璋主薨于昭启四年,系因……
纸张少了半边,到此处便戛然而止。
行云心内狂跳,忽地翻到背面,空无一字,又蹲在地上,放低了火折子,翻遍所有案卷也没有找到另外半张。
一缕晨光透过窗子照进来,他吹熄了火折子,疲惫地靠着柜脚,嘴角勾着苦涩的笑。
他恨自己不争气,明明隔着尸山血海,他还是忍不住要给自己留下一丝希望,希望姚华音当年只是被辛浮生所蒙蔽,误以为父亲害死姚敏璋,俞家军当真是动了反心,才会下令赶尽杀绝,把俞家人的尸身挂在城门上示众。
可就算她是被人蒙蔽又能怎样,丝毫改变不了她辱虐他全家的事实。
他深居紫云山八年,整日把自己困在仇恨当中,本以为与她之间的情谊早已经彻底死去,没想到不过几个月光景,冰封在心底的情谊再度如同青藤般悄然滋长,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内心。
如果八年前不曾发生那样的事该有多好。
*
官舍里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,张勇仰面躺在床上,通红的眼睛的瞪得溜圆。
军医围在他身边忙活,刚换好的布巾眨眼功夫就被血水浸透,不得不重新包扎,折腾了好一阵才把血止住。
军医留了药方,周胜送他出去,走回床边叹气,“张都尉毕竟是王爷的亲信,想不到姚华音竟如此不留情面,下这么重的手。”
张勇斜着眼狠狠瞪他,喉咙里刚发出一声怪响便疼的满头大汗,拳头砸的床沿当当响。
周胜知道张勇埋怨他,向顾去病望过去,他始终看着窗外,一言不发。
周勇苦着脸上前拱手,“将军,姚华音如此行事,我等怕是没机会活着离开韶阳了。属下若能与将军一同死在疆场上,那是几世修来的福气,可若因为私仇死在那个女人手上,将来哪有颜面去见死去的兄弟!”
顾去病迟疑了一会儿,转回身道:“禀报给盛王吧,据实写。既然奉命留在韶阳,便只能听令行事,剩下的由不得你我。”
黄昏时分,蒙蒙细雨带来阵阵凉意,姚华音坐在水榭里剥着行云摘的石榴,果肉颗颗晶莹剔透,粒大饱满,像红宝石似的。
当年建府时,吴绍渊提议种下大片的石榴树,她对这些花花树树的毫无兴趣,便依了他的意思。
她以往从不吃石榴,送到口中尝了几颗,竟是想象不到的香甜多汁,她抬眼往东边看过去,三日已过,天又下了雨,行云应该很快就回来了。
雨滴啪嗒啪嗒打在水榭边的垂柳上,叶子愈发翠绿,曲南楼一手端着个半扎高的青瓷瓶,指尖撩起最嫩的柳叶,将上面的雨水收入瓶中,听见回廊里传来谢宴的声音。
“主君,那丹药万万吃不得!空山亲眼看见行云对着炼丹炉念咒,他就是个妖道!空山担心他会对主君不利!”
曲南楼心里一惊,收回青瓷瓶,回头看向姚华音,她像是没听见一样,悠然品尝着石榴果肉。
侍卫守在回廊里,无令不敢让人靠近,谢宴抹去脸上的雨水,伸长了脖子高喊,“空山愿意为主君试药,主君,那丹药万万吃不得!”
曲南楼嫌恶地咬了咬唇,姚华音头也不回道,“让他走。”
曲南楼放下青瓷瓶,走到距离谢宴三尺之外便站下,纤瘦的肩背挺直,视线偏向一边。
“别在这妖言惑众,主君说了,让你走。”
谢宴眉间皱起,“我妖言惑众?”
他上前几步,把侍卫挡在身后,不怀好意地看她,压低声音,“曲南楼,你莫不是看多了行云如何服侍主君,也对他动了心思?”
曲南楼秀脸红透,倏地抬眼,“谢宴,你到底是在侮辱我还是侮辱主君?!”
谢宴冷笑,“少拿主君来压我!真以为主君相信你,会护着你?也想想你自己是什么身份!”
他快意地甩袖而去,曲南楼扬头站在郎柱下,吸着一口气不敢眨眼。
好容易眼里的温热退去,她转头见行云手中提着个药袋向这边走过来,少年俊美无暇,目光清澈透亮,笑容似能融化冰雪,她抚了抚面颊的热意,抬手遮在头上挡雨,向回廊外急匆匆避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