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倾盆,风声如刀。
裴越执伞走出禅房,在暴雨中远眺旻山乡,这场暴雨摧毁了之前泄洪排水的成果,江河被灌满,泥沙俱下,黄水肆意流淌,连成浩浩汤汤的一片。
他静静站了片刻,直至一旁的惊蛰劝道:“殿下,雨太大了,且回吧,不然靴袜要湿了。”
裴越这才回神,转身就走,继而在禅房的书案上铺开一张白纸,绘制起旻山乡的山河分布图来。
卢瑾瑜一下子明白了他的心思:“殿下可是想效仿李冰蜀地治水,乘势利导,因地制宜,根治水患?”
“根治水患?”灾民们一听这几个字,虽身子忍着不动,但眼神几乎要将案上那张轻飘飘的纸盯得烧出一个洞来。
“娘,什么是李冰蜀地治水?”这时,男孩不大不小的声音在禅房响起,清脆如啷铛玉石,荡击人心窝。
男孩的娘亲不懂这个典故,她摇了摇头,右手轻轻地抚上了男孩头顶,一双眼睛朝裴越望了过来。
不单这双眼睛,所有灾民的眼睛,都像会说话似的,带着求知的渴望,向裴越望了过来。
裴越微微一窒,旋即站起身道:“李冰蜀地治水的故事,我在…私塾读书时,老师曾经给我讲过。”
他的嗓音似松风雪月,清冽淡雅,入耳安宁稳重:“秦昭襄王三十五年,秦欲统一六国,时谓‘得蜀则得楚,楚亡则天下定矣’,昭襄王有意将蜀地变为军事粮仓。然蜀山险,岷江高悬,水势凶猛,河道狭窄,常于灌县决口;而岷江发源于蜀北岷山,自平原西侧向南流,江水冲出山口之际,又为东岸玉垒山所阻,以致蜀地西涝东旱,生灵涂炭。昭襄王遂派李冰为蜀郡太守,令其根治岷江水患。李冰欲将岷江一分为二,引江水东流灌溉平原,决意凿穿玉垒山……”
男孩听得入了迷,情不自禁地发问:“凿穿玉垒山?可是用火药炸开?”
“秦时未有火药,李冰父子与民众先用大火烧山,而后泼上冷水,以使石头崩裂疏松,利于开凿,历经八年艰苦,才将玉垒山凿出一个阔六丈、高十二丈、长二十四丈的山口,取名宝瓶口,但因岷江东岸地势居高,江水仍难以流入宝瓶口……”
“啊?这可怎么办啊?”百姓们听得如同身临其境一般,面露忧色。
“李冰父子率人在离玉垒山不远处岷江上游以杩槎[1]截流,即以木桩扎制而成的三脚木架,内压装满卵石的竹笼,多个排列成行堆放在江心,在迎水面加系横木及竖木,外置竹席,并加培粘土,逐渐堆成一个如鱼嘴般的狭长小岛[2]。鱼嘴将汹涌的岷江分隔为内江和外江,自此内江之水得以通过宝瓶口畅通流入蜀地平原。”
“太好啦!”“李冰真乃治水圣人!”百姓们顿时欢欣鼓舞。
裴越眼角眉梢都是浅浅的笑意:“这里头还有许多学问可供后人借鉴。李冰父子在蜀郡享誉盛名,蜀地百姓为之修庙立像,世代供奉,香火不绝。”
“祝大人可是借鉴了李冰治水中的学问,为我们旻山乡想出了治水良方?”坐在门边的青年忍不住开口问道。
裴越一顿,而后坚定地回答:“是。”
他这一开口,还未谈及具体的治水之策,百姓们便已信了他十成十,仿佛根治旻山乡水患已是十拿九稳。
坐在裴越跟前的老汉俯身一拜,双眼饱含热泪:“祝大人,您可一定要帮帮我们旻山乡啊!我们也愿为您修庙立像,世世代代供奉香火!”
“祝大人,帮帮我们!”“帮帮旻山乡!”“愿为您修庙立像,世世代代供奉香火!”灾民们纷纷泣拜。
身为燕赤皇太子,裴越所受过的跪拜数不胜数,但今日十数灾民们的这一跪,却令他心潮难平。
百姓望官员,当真若稚儿望父母。
他们身后,每一滴滴答的雨点,淋湿了地面的烟尘,仿佛在叩问,人世间,多歧路,天不眷,人若何?
子女可养?爹娘可佑?独行可堪受?
荀子说,人性本恶,但若不是被逼至绝境,人何至相食。
大多数人,只要有瓦遮头,有衣敝体,有粟可食,有药可医,便——天地逆旅,心有归途。此身若芦苇,仍愿作舟桥。
如斯子民,怎忍他们受苦受难,怎拂去罩于他们双眼的忧戚?
“快起来吧,你们这一拜,我受之有愧。”裴越微带哽意,“途径旻山乡的大小河流东流入海,治理之策与蜀水之治有所不同,包涵建造水库、挖深拓宽河道、疏通淤泥、裁弯取直、引水分流、涵养水源、贯通乡县排水渠道,若决心治理,须效法李冰数年如一日坚持不懈。而我奉命赴往各地核灾治灾,注定不能在沧郡长留……”
灾民们闻言,目光中有千言万语,却如鲠在喉。
“但祝某在此保证,离开沧郡之前,我会将治水之方详细讲授于万乡正,协请远钟、微屏、茂华、平野四县县正及其治下能人志士群策群力、监督工事,并尽力筹划经费以保障治水不辍。”裴越朝百姓们躬身一拜,眸光如日下长河般闪耀,“兴水安澜,乃汝之所愿,亦为吾之所向。汝等晨炊星饭,不辞劳苦,坚不可摧,故祝某相信,他日重逢时,吾辈定能如愿,得见旻山乡山河换颜。”
“好!祝大人,我们相信你!”百姓眸中的光芒明亮得仿佛要将人吞没、融化。
一阵长风吹来,寺庙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。人们循声望去,但见佛堂深处,一盏盏长明灯的烛火正在绵绵燃烧。
“我们为祝大人供奉一盏长明灯吧。”有人出声提议。
“对对对,没错,走,我们为祝大人供一盏长明灯。”百姓们连声赞同,纷纷踏过门槛,跑着穿过雨幕,去了对面的佛堂。
“别,不用了。”裴越来不及阻止,也跟着迈出禅房。
惊蛰连忙执伞追上。蔚楚凌和卢瑾瑜紧随其后。
但见百姓们在地上端正跪好,双手合十,齐声虔诚道:“吾等燃灯供佛,祈愿工部郎中祝鸣祝大人平安吉祥、无灾无厄、诸事顺遂、百无禁忌。”
祈愿毕,为首之人上前点亮灯盏,一点火焰倏地燃起,似一抹轻盈跳动的红色曙光,炙热又神圣。
裴越微微动容。
佛经中有云,供灯者照世如灯。原来,像灯一样给众生带来光明,从不只是君主的使命。人人只要身怀赤诚之心,就都能够照亮世间。这便是佛家所说的,众生平等。
裴越一摆衣袍,双膝跪地。他一字一句地启唇,锵金鸣玉般的声音,在漫天风雨和悠扬诵声中仍历历可辨:“吾燃灯供佛,祈愿天下安澜,百姓长安。”
之后,他手持香火,点燃灯芯。绚烂的红莲顷刻绽放。
在裴越清彻的眼眸中,蔚楚凌窥见忘我的禅意。一丝不详的预感急遽地掳获了她的心神。
太子殿下这点舍己渡人的佛性虽好,可莫要真的舍身成佛……
蔚楚凌又听见自己心底那道极轻的叹息,遂摘了佩剑,于佛前从容跪下,目光如炬,朗声开口:“吾燃灯供佛,祈愿燕赤皇太子殿下裴越平安吉祥、无灾无厄、诸事顺遂、百无禁忌。”
倏忽间,万籁俱寂。裴越愕然看向她的侧脸,呼吸一点点放缓,彷佛在一个静谧无风的黑夜,骤然看见漫天星辰。
他知晓蔚楚凌是女子,从那日在金銮殿前,她迈上高台与他对视的那一刻,他就知道了——她唇红齿白,耳带环痕,脖颈上的玄黑色项圈明显是欲盖弥彰……
裴越胸口无声起伏,彷佛周身血液都汇聚到了心尖,炽热得生出了痛感。
他明白,是明灯燃在心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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旻山寺中,惦记着那一纸死亡威胁的人精神时刻紧绷,比往常都要沉默,比如蔚楚凌。
若不是察觉到她的异常,裴越专心于治水之策,几乎忘记了要牵挂自身安危。
犹记那年东宫,他头回遇刺,内侍李纯真飞身为他挡住匕首,鲜血点点喷溅在他脸上,恰巧宿在东宫的祝鸣赤足跑来,紧紧抱住他,大骇而泣。
那是少年老成的祝鸣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,也是记忆中的最后一次。
他命宫人将李纯真的尸首葬在东宫梅园的一棵梅树下。祝鸣在旁边说:“殿下,你若只是一味自保,这梅园中,只会埋下更多忠骨。”
太傅、顺贵妃和父皇先后来看他。
太傅好言宽慰了他一番。顺贵妃递给他一只平安符,让他贴身戴着,而后翩然离去。
父皇盛怒,将当时的太子近卫军统领骂了个狗血淋头,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。
彼时年少,夜难安枕,百般思量,而今却如看闲庭花落。
裴越交耳嘱咐小满,让他寻隙将木傀儡的里里外外都仔细画下,将画纸寄予祝鸣,而后才于背人处展开父皇那封八百里加急的密信。
但见满篇只有笔力遒劲的八个大字:
艰难困苦,玉汝于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