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44.无力

六个月后，圣诞节前夕，瓦伦蒂娜抱着手中的女婴，正在廊窗前深思。

她透过拱窗望向窗外的湖光山色，深冬的寂寥使得周边的树木光秃秃的，黑丛丛的枝丫与雪白的山峰对比分明。

自上个月她顺利产女，圭多便从罗马赶过来，住到了今日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，眼看就要一起度过今年的圣诞节。

想到这里，瓦伦蒂娜不安的皱了皱眉，她看了看怀中的小宝宝，金色的鬈发，蓝色的眼睛，像足了她小时候的模样。

"Beatrice(贝雅特丽齐)，你真的会是那个能够'带来幸福的人'吗？"瓦伦蒂娜盯着被褥里的小脑袋喃喃自语，她的眼中略带了丝犹豫与为难。

但是她当抬眼望向北方雪白的高山，水蓝的眸中泛起涟漪，瓦伦蒂娜似乎又暗暗沉下了决心。

当天晚上贝拉岛湖滨的灯火璀璨，博罗梅奥家族的宫殿正在举办着一场宴会，圭多也收到了古老家族庆祝新年的舞会邀请。

"咚咚~"瓦伦蒂娜的房门被敲响。

"进……"瓦伦蒂娜冷冷的看向门边，她转过身，将宝宝放到了摇篮里。

圭多一身正装，手持权杖踏进屋内，他面容整肃，在看到宝宝后，眼中浮起脉脉温情。

"今晚的宴会，你真的不参加吗？"圭多来到摇篮边，低头问端坐在旁的瓦伦蒂娜。

"圭多……你知道贝拉岛为什么叫做贝拉岛？"瓦伦蒂娜低声反问，她默默晃了晃摇篮，不时的逗弄几下含着奶嘴，正摇头晃脑的贝雅特丽齐。

"因为是Isola Isabella(伊莎贝拉岛)的缩写……"圭多略带迟疑的答道，他按住摇篮，一双探究的灰蓝色眸子看向瓦伦蒂娜。

"所以，我不想上岛去玷污Carlo III Borromeo(卡洛三世·博罗梅奥)与他妻子Isabella d'Adda(伊莎贝拉·达达)的美丽爱情……"瓦伦蒂娜冷冷的抬眸，两人目光交视，圭多恍然被她眼中的凛冽所慑。

"瓦伦蒂娜……你明知道，在我的心中你与妻子无异……"圭多眸色深沉的站在原地，他幽深的目光沿着窗景看向不远处贝拉岛的灯火。

瓦伦蒂娜不再说话，她冷着一张脸，如同屋外雪峰上亘古不化的冰川。

圭多自讨没趣，便夹带着三分愤懑离开了卧房。

缇婭恰好在此时进屋，她看到了圭多不善的脸色，又望了眼瓦伦蒂娜的冰冷神情，略有些忐忑的将手中的信件拿出。

是自上次离开巴黎之后，许久不见的瓦伦蒂娜哥哥的回信。

但是信中的内容，却令本已下定决心回国的瓦伦蒂娜猛地一怔，一时间深感无力的瘫坐到了地上。

原来1981年12月12日午夜，时任波兰第一书记的雅鲁泽尔斯基在贝尔维德宫举行会议，声明委员会通过决议实行了全国戒严①。

由此，波兰的民间通讯几乎全部切断，国家边境和民用机场也同时被封闭，工厂，港口，矿产所有重点场所都被重兵看守，无法自由出行。

托马斯还在信中强调，兹提罗和法郎已经无法买到生活物资，每家每户只有通过配给卡（粮票）才能购买到生活必需品，但是往往也需要长久的排队，标配的配给还会被人哄抢。

海伦娜全家因为加入了"团联"，所以不断的组织着罢工与抗议，但是也收效甚微，其中更有许多人被捕入狱，甚至被判了刑。

一时间小镇里风声鹤唳，家家户户紧闭门户，都不敢随意参与集会与"团联"交往。

看到信的最后，瓦伦蒂娜双手颤抖，她几乎无法相信，哥哥口中混乱无序，如同一只困兽般混乱的波兰，真的是自己从小长大的美丽祖国。

"妹妹，每当生活愈发艰苦，我就感到深深的庆幸，庆幸你不在这里。

现在明明已经结束了战争，可是一种新的战争，一种没有枪炮，没有硝烟的战争，正在将我们美丽的祖国拖入泥泞沼泽。

作为在红白旗帜下长大的波兰儿女，我们曾经无比骄傲我们是莱赫的后代，我们应该是一头展翅的雄壮白鹰，可是现实的层层桎梏和混乱经济却令我们困顿。

亲爱的妹妹，无论你现在是在巴黎还是在意大利，不要回来，不要回到现在的波兰，即便是为了小乔瓦尼，还是为了你自己，又或是为我素未谋面的小侄女，你们要在波兰以外的地方好好的生活。

——最爱你的哥哥托马斯。"

"夫人……"缇婭看瓦伦蒂娜脸色惨白的坐在地面上，连忙上前将她搀扶。

"缇婭……我，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"瓦伦蒂娜说着，猛锤了锤心口，她眼中浮起深重的雾气，仅一瞬间便泪如雨下。

"夫人，即便波兰出事了，可是您还有Comte(伯爵)在，他会护着您的。"女仆不明所以的劝解道，但是她这句话无疑是在瓦伦蒂娜的心口再次留下沉重一击。

瓦伦蒂娜猛地抬起头，她探向窗外夜幕下璀璨夺目的灯火，华丽的博罗梅奥宫此时已经传出了阵阵乐声，从湖畔还能看到一只由灯光组成的独角兽，那是博罗梅奥家族的家徽与荣耀标志。

"圭多已经登岛了吗？"瓦伦蒂娜接过缇婭的手问道。

"Comte(伯爵)已经乘船出发有一会了，应该已经登上码头了。"缇婭将瓦伦蒂娜扶起，并替她整理了裙摆。

"本堂神甫和小乔瓦尼还在小教堂吗？"瓦伦蒂娜来到窗边，望了眼隐约可见的码头侧影。

"应该在的。"缇婭说时有些忐忑，她不理解为什么瓦伦蒂娜要在这时候问这个。

"放心，Beatrice(贝雅特丽齐)还这么小，我不会想不开的。"瓦伦蒂娜目光微微收敛，她清冷的双眸扫向摇篮，里面的女婴咿咿呀呀的呢喃着话语，如同圣洁的小天使般惹人疼爱。

夜里，瓦伦蒂娜换了一身低调的深色衣裙，披了一件带帽氅衣，提着一盏马灯，孤身前往岛上的小教堂。

空旷古朴的岩石教堂寂静清冷，只有一老一少两个人的身影，本堂老神甫一身黑袍，正在指导小乔瓦尼阅读凯撒的拉丁语著作《高卢战记》。

"很抱歉晚上打扰您。"瓦伦蒂娜走近内殿，教堂内昏暗的烛火浮动，光影在冰冷的石壁上晃动。

"夫人……"老神甫看见瓦伦蒂娜，当即恭敬的应道，他站起身，将小乔瓦尼送到瓦伦蒂娜面前。

"原本的圣诞夜，我需要再想一想。"瓦伦蒂娜接过小乔瓦尼，她低声对神甫说道，与此同时眼中渐浮起一道晦暗不明的思绪。

"当然，如果您能够想通，那就再好不过了，毕竟这个孩子很聪明，他更适合在稳定的环境下学习。"老神甫意有所指的说道，他慈爱的抚了抚小乔瓦尼的脑袋，看起来是真心喜爱这个孩子。

"但是您是主的仆人，您之前答应过帮助我的话，还作数吗？"瓦伦蒂娜眸色微定，她将手扶在小乔瓦尼的双肩，佯装作无意的问道。

"当然。"本堂神甫微微躬身，他的目光澄澈深邃。

"有您这个承诺，或许将来，可以解救我们离开这场囚于大洪水的困境。"瓦伦蒂娜转过身，她微微侧目道。

小乔瓦尼并没有理解他们似是而非的对话，只懵懂的抱着手中的书籍，呆呆的站立着。

"会的，洪水终会过去，大地也会恢复平静。"本堂神甫微微一笑，他的眼神仁慈温和，充满着一股沉静的精神力量。

"宝贝，我们回家。"心中得到了确定的答案，瓦伦蒂娜一手牵起小乔瓦尼，一手提着昏黄的马灯，缓步踏出了教堂。

小乔瓦尼一路都很乖巧，安静的跟着瓦伦蒂娜。

他们沿着湖滨，走过昏暗的夜路，湖水中不时闪烁出贝拉岛上绮丽的灯饰倒影。

"妈妈，你为什么不跟爸爸去参加舞会呢？"小乔瓦尼被隔岸的喧嚣乐声吸引，不觉开口问道。

"妈妈来接你回家，不好吗？"瓦伦蒂娜戴着风帽，她抬眸望向不远处的华丽岛屿，面色清冷。

小乔瓦尼似乎看出了瓦伦蒂娜内心的忧思，他的小手紧抓着瓦伦蒂娜的手，小嘴微抿了抿，"好，妈妈只要不跟爸爸生气就好。"

"……"瓦伦蒂娜微微一愣，才恍然发现，似乎孩子已经能够敏感察觉到他们大人情感的变化。

想到这里，她心中略有些酸楚，两人很快回到了别墅庄园，只是还没走到门前的喷泉广场，瓦伦蒂娜就惊讶的看到了本该在贝拉岛上参加庆典的圭多。

他一身华服军装，斜披着蓝白绶带，戴着勋章和佩剑，本该出现在华丽的舞池庆典中，此时此刻却在昏暗的庄园里等她归家。

"我去接小乔瓦尼了。"瓦伦蒂娜牵着孩子的手，缓缓踱步到他面前。

圭多眸色微沉，他沉默的注视着瓦伦蒂娜的双眸，灰蓝的眼中闪着寒光，似乎有风暴在酝酿。

突然，圭多将她一把拉入怀中。

他俯身深深的亲吻了瓦伦蒂娜，圭多用双手捧着她的脸颊，一双灰眸怔怔的望着她，语气近乎祈怜，"在你面前，我才是输家……"

瓦伦蒂娜手中的马灯瞬间跌落到了地上，她内心一时恍惚，正要开口。

"爸爸，妈妈不生气了。"小乔瓦尼顺势抱到了他俩的腿上，打断了瓦伦蒂娜本要说出口的话。

"Chérie(亲爱的)，贝雅特丽齐刚刚又哭了，孩子们……"圭多一手摸了摸小乔瓦尼的脑袋，一手揽着瓦伦蒂娜贴近她说，"我与他们都不能没有你……"

圭多的眼神温柔的能滴出水来，似乎过往的一切隔阂在此刻都已如烟消云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