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45.历史
"后来呢?奶奶跟爷爷和好了吗?"娜娜听得入了迷,她不禁开口问道。
"和好了一段时间……"奶奶微微笑了笑,她疼爱的抚了抚娜娜的脑袋,几乎同时,屋外传来了附近教堂的钟声,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深夜了。
"天呀,已经午夜了……"娜娜这才后知后觉,不过幸好她明天也没有课,正好是个周末。
"娜娜今晚要不要住下来,书房的沙发可以改成床。"奶奶缓慢站起身,看屋外的天色不早,轻声问道。
"好……我也很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。"娜娜微仰起头,她感觉与奶奶又多亲近了几分,这种亲切感的来源很复杂。
既因为奶奶的祖国曾经也是苏式社会主义国家,她们的成长轨迹,受到的思想熏陶都是十分相近的,又因为她们共同面对着西欧传统贵族社会的无形桎梏。
当老太太牵着娜娜的手踏出房门的时候,娜娜一眼看到马可沉默的坐在客厅,手中虽拿着一本书,但是显然无心阅读。
"奶奶,娜娜……"马可听到声响,他当即站起身,略带迟疑的喊了句。
"孩子,娜娜今晚在书房休息,你过来帮她打理一下。"奶奶说着便将娜娜带到他面前,并将她的手交给他。
"好……"马可凝眸望向娜娜,眼中思绪浮动。
很快,书房原本放置在书架旁的沙发就被改成了一张单人床,马可无声的给娜娜准备着枕头和被套,娜娜则在书架上看了又看,终于在角落中发现了本《战争与和平》。
"Marco,俄国是不是已经没有贵族了。"娜娜拿起书本,边看边问道。
"嗯……"马可先是一愣,而后微微抬眸,目光幽幽的应道,"如果我想继承爵位,那我也不会远离罗马,来雪城学音乐,娜娜…你明白吗?"
"原先不懂,现在好像有些懂了……"娜娜回眸一笑,她仿佛一瞬间放下了件沉重心事。
"床铺整理好了。"马可说着就要离开书房。
"等等……"娜娜当即叫住他。
马可脚步一顿,微感诧异的回过头。
"我有事跟你说……"说着娜娜便走到门边看了看,奶奶已经回房休息了,她这才安心的抱着书坐到床边。
"什么事?"马可眸色微动,湖蓝的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她。
"离开罗马前,我跟你父亲谈过……"娜娜终于决定将这件久藏在心中的事说出来。
马可面色一沉,当即走近了几步,低声问道,"你们都说什么了?"
"是关于你的母亲……"娜娜夹带着三分不忍的说道,她眉头微蹙,直直注视着他的双眼,"她不是自愿离开的,她并没有抛弃你。"
但是令娜娜感到意外的是,马可并不惊讶,他的反应沉着,不如往昔般容易情绪化。
"嗯,我知道了。"马可目光柔和的看着她,脸色骤然轻松不少。
"你以前……"娜娜欲言又止,她想起在雪山小镇时,马可提起母亲就十分悲怆的模样,现在,却似乎……
"因为现在有你在,所以我没那么孤单了。"马可勾起一抹浅笑,他自然的坐到娜娜身边,柔和的目光紧贴在她粉白的小脸上。
"但是,听奶奶说起她的往事,我……"娜娜伸手拂了拂马可额角的鬓发,略微哽咽停顿,"历史……真的就如同一辆滚滚向前的列车,车轮无情碾过,普通人只能被夹杂在其中……"
原来不止阿莱娜曾经孤立无助被迫南下,来自东欧的奶奶也曾经那么的茫然无依。
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,被强迫分成两个阵营的东欧与西欧,当时究竟有多少人的生活被时代裹挟,在一片混乱无序中苦苦坚持。
娜娜没有经历过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,在她有自我意识的时候只知道,世界上仅存五个社会主义国家。并且因为意识形态的不同,多年来祖国也一直在被围追堵截,甚至被刻意的封锁和抹黑。
"奶奶的那个年代我不清楚,但是母亲的那个时候,我略有耳闻……"马可点了点头,低声诉说,"母亲刚来罗马不久的时候经常会感叹这边物质的丰富,以及生活的便利……"
"八零年代初的波兰,原来也曾有一段时间,是需要配给卡(粮票)才能领到生活物资……"娜娜若有所思的喃喃道。
两人无声对视,在暖色的灯光下,娜娜盯着眼前人突然讶然失笑,"噗……"
"你们家指定有些东方情节……"
"嗯?"马可微微挑眉,颇有意味的看着她。
"没什么,我要休息了,buona notte(晚安)!"娜娜一面忍不住的掩面嗤笑,一面快步将马可推出房间。
"晚安……"马可懵懂的应道,还没来的及说半句话就被娜娜直接送走。
"啪",书房的大门一关,身形高挑的少年站在长廊,眼底重新浮出几分闪烁的微芒。
第二天一早,洗漱并吃过早饭后。
娜娜趴在瓦伦蒂娜奶奶的膝旁,继续安静聆听奶奶诉说往事,二人亲近的模样如果被外人看在眼里,大概会以为娜娜才是老太太的亲孙女。
而事情的转折发生在1983年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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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3年5月,Lago Maggiore(马焦雷湖)。
瓦伦蒂娜与孩子们在湖中岛深居简出了两年,她和圭多的矛盾也似乎逐渐被时光抚平,直到那天,刚从罗马回来的圭多带来了一条消息。
那是一个想要与她一同回波兰探亲的计划。
"下个月,教皇受大主教的邀请访问波兰,要去参加明山圣母像供奉600年大典。"圭多与瓦伦蒂娜携手在湖边散步。
五月的山间气温舒适,斜红的夕阳正给平静的湖水染上层层晕色。
"你……难道是要与我一同回波兰?"瓦伦蒂娜微微一怔,有些不可置信的反问道。
"我知道你一直想找机会回去,但是前几年波兰全国上下都被戒严当中。"圭多紧了紧牵着瓦伦蒂娜的手,面容微肃。
"可是你以前……"瓦伦蒂娜往昔在巴黎劝了无数次都没能磨动圭多陪她回波兰,她不理解他怎么会突然改变了主意。
毕竟经年以来,她已经放弃对他的无畏幻想了。
"多年来,是我对不起你……以后,不会了……"圭多说时眸光微动,他深沉的望了瓦伦蒂娜一眼,眼底似乎掠过些许难察的愧意。
"你打算如何?"瓦伦蒂娜站在湖滨水草旁,看向不远处的几座湖中岛,岛上的巴洛克式宫殿若隐若现。
"带孩子们,去见你的亲人……"圭多站在她身旁,身姿笔挺,长燕尾被湖边的微风拂动。
"与前段时间,多曼尼克突然来岛上找你的事有关吗?"瓦伦蒂娜敏锐的嗅出了一丝关窍。
"Chérie(亲爱的),我只是想补偿你……请相信我。"圭多说着,便伸手揽过瓦伦蒂娜的脑袋,让她被动依靠在他的肩上。
瓦伦蒂娜无声的望着远处的连绵山峰,如果是几年前听到圭多愿意陪她回家,大概,她是会感到十分开心的吧……
可是今时不同往日,她的心已经倦了,也累了,不再对他有所期待了。
圭多定下的事情进展的很快,他们这次回波兰会与梵蒂冈派去的随行人员一起,这次借东风的主要原因是因为特殊时期的签证难以获取。
而波兰在长达两年多的军管以来,表面的平静只是冰山一角,底下的暗流涌动从未停止。
又过了些天,瓦伦蒂娜独自在房中整理小乔瓦尼的出行衣物。
贝雅特丽齐被缇婭带去庭院玩耍还未回来,她刚拿了几件孩子的衣物,圭多突然走进屋内,只见他神情肃穆,似乎有话要说。
"贝雅特丽齐就留在这儿吧……"圭多大踏步近前,他眉头深锁,目光深重。
"是签证下不来吗?"瓦伦蒂娜顿时猜想了个大概。
"这件事比我预计的更麻烦些,尤其……波兰现在……"圭多望了瓦伦蒂娜一眼,不欲再多说。
瓦伦蒂娜眸光浮动,她白皙的侧脸微微望向窗外,似乎是要透过瑞士段的阿尔卑斯雪峰遥望故土波兰。
时间很快来到六月,在Boleslawiec(博莱斯瓦维茨)小镇。
瓦伦蒂娜与圭多终于踏上了波兰的土地,踏上了她心心念念的故乡,踏上了因为教宗的探访而被迫取消戒严的波兰。
教宗保禄二世此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弥撒,这场将在历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篇章的布道,当时却并没有多少人意识到,在不太遥远的将来,它会给波兰带来怎样剧烈的变化。
距离上一次带小乔瓦尼回到小镇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,这一次圭多正式见过了瓦伦蒂娜的父母和哥哥,虽然这次见面时瓦伦蒂娜父亲的身体已经十分不支。
或许是因为经年来混乱的民生,无法保障的药品和医疗,又或是生活物资的匮乏,回到小镇还不到一个月,瓦伦蒂娜的父亲就去世了。
从见到久违亲人的喜悦到进入教堂参加父亲的葬礼,前后不过二十多天。
这天,小镇的主座教堂敲响了低鸣的钟声,钟楼上灰白的鸽子四散纷飞,瓦伦蒂娜的哥哥托马斯衣衫整肃,与妻子爱娃并肩而立,小镇中与他们家亲近的邻里亲朋也都纷纷到场。
众人形容严肃,手拿着鲜花束,口中喃喃跟念着安魂弥撒,一同手扶棺木缓缓踏进教堂。
瓦伦蒂娜一身肃穆黑裙,她头披黑纱,仪式还未正式开始,便已经泪眼模糊,大约是察觉出了她的情绪低落,踏进主座教堂的时候圭多一直在旁搀扶着她。
他一面揽着她的肩膀,一面低声安抚,"Chérie(亲爱的),你的父亲……只是比我们更早踏入炼狱①,去迎接审判了而已,最终我们都会在天国重逢。"
瓦伦蒂娜眨了眨含泪的双眼,怔怔的注视着圭多,"可是他在俗世时,我并没有尽到我做女儿的责任,我是有罪的……"
"不,有罪的是我…如果要在地狱迷途,抑或是在炼狱挣扎,那都是我应得的,而你……"圭多说着,便牵起瓦伦蒂娜的手,在她戴着黑纱的手背上轻轻一吻。
"我的天使,你必然会与他在充满幸福的天国重逢……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