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,陆行机甲就顺着定位开去了三巷里。
此时恰巧升过温,厚厚的冰层融化,露出一部分冻土。垣区刚下过一场薄薄的雪,落在上面像细碎的盐。地面上破落的建筑被冰层掩埋。远处,山峦倒映在灰白的天空中,颜色区分不开,仿佛几乎要融在一起。
乍一看,就像死气沉沉的鬼城。
时渝搭在窗边,好奇地张望着。井外两侧搭了个简易停机场,排着若干架小型机甲。
“到了。”谌钦又确认了一遍地址后,找了个空位停了进去。
谭远的光脑一直在响,他边回边说:“他们也到了。走吧?”
天井下是灯红酒绿的街区,霓虹灯不断闪烁,与空气中冒着的烟火味交织成一幅迷离的画。
街区巷道复杂、小摊众多,很容易迷路。
顾名思义,三巷里就在第三条巷子的最深处,是这一商圈最热门的酒吧。
几人推门而入,被射灯一晃而过。
门口立着台悬浮着光屏的机器,金属外壳构造得像条狗。
机器狗小短腿跑过来,张开嘴,出声口流出一个男音问:“有预约吗?”
“有。”谭远在光屏区刷了卡。
谌钦准备进去,见时渝在端详机器狗,把人拉过来说:“看什么?欣赏你的同族?”
“我在想。”时渝好脾气地被他揽着,说:“机器狗有男声,算不算狗男人?”
谌钦:“……”
音乐表演的声音盖过了一切,谌钦决定装耳背。
酒吧里到处都是人,气氛又热烈,稍有不慎就会走散。谭远办完预约,要领他们去一个卡座。
谌钦指指光脑,意思是有任务,又指指时渝,让大人带着小朋友。
时渝还没回答,就被意会的谭远好哥俩般地勾肩搭背,喊着“大哥哥带你看好看的”给拽走了。
等两人走远,谌钦才调出任务附件,查看目标的脸。
紫微垣共有大井三十九口,小井废井则多得数不清。
天乙接近垣主所在的核心,但位置依然偏荒,是非富即贵的人喜欢游玩的场所之一。
目标一副纨绔长相,谌钦对此熟得很,这个年纪的人多半爱泡吧。
酒吧不比别的地方,深夜才是热门时段。因此四处转转,运气很好的,在隔音卡座附近发现了他。
酒吧设置的隔音区会竖起光墙,将音乐演唱声隔小一点,方便说话。
让谌钦意外的是,他没有和其他少年人一样,身边围着一群狐朋狗友。
而是一个人默默喝着闷酒,宛如受了情伤。
他对面还有两个位置,谌钦拿着水牌过去:“这里有人吗?”
少年头都没抬,不耐烦地一挥手:“别再问了,你耳朵聋吗?说了不办会员卡!”
谌钦:“……”
他还没说话,对方就看见了他,说:“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!我刚刚被骚扰,还以为……你坐你坐。”
“真的太不好意思了。”闹了个乌龙,少年非常尴尬,又说,“你喝什么?这杯我请你吧。”
谌钦笑了笑,示意没关系,解开领扣,坐在了少年对面。
借着这个由头,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。
他也得知了少年叫阳守,和小叔大吵一架后绝赞出走中,并且短期内不想见他。
谌钦刚疑惑这名字有点耳熟,阳守就打断了他的思考:“你呢?怎么也一个人?”
谌钦随便扯道:“刚和表弟吵架,分桌坐了。”
“弟弟和长辈不一样,”阳守不以为意,“打一顿就好了。”
侍应生端来了酒和小菜,杯子里上下浮动着浅粉色的气泡。
谌钦没问为什么是小叔而不是父母,道:“我懂。不过你出走几天了,家里人不担心吗?”
“担心?”阳守说,“他才不会担心我!”
谌钦不板着脸时,有种让人想要倾诉的气质。于是阳守便讲开了:
“我认识他开始,他就一直在拿我寻开心!我怕虫子,他吊三只电子蟑螂在礼物盒里,等我打开就往我头上飞,大喊‘节日快乐’!;带我出门,说做我的向导,然后忘记路也没地图,不知道开到哪,被三十只异化体截杀,那天差点没活着回来;还经常拿走我房间的抽纸,说反正它们欠抽……”
谌钦对他还能留小叔全尸肃然起敬:“你脾气真好。”
“而且,最过分的是,他在逗完后会摆出那种笑,我说不出来,反正就是那种很讨厌的笑!今天又揶揄我脾气烂,我烦死和他住一起了,就溜出来了。”
这态度怎么烦得有点像时渝?谌钦心想可惜他已经在重金逮你回去强制延续亲情了,说:“这样确实不行。要我弟这样,我能把他吊在天井上点天灯。”
阳守配合地笑了出来,问:“那你们是怎么吵架的?”
“我们……”
谌钦还在思索着怎么编,一个熟悉的声音就清凌凌地插进来:“因为表哥要把我吊起来点天灯。”
谌钦:“……”
两人同时转头,时渝持着酒杯,左袖挽了一道,说话间便在谌钦身边坐了下来。
那套粉红可爱卫衣特别少年气,昏暗光线下眼睛颜色也看不清晰,因此更衬出出挑的长相。
谌钦问:“谭远呢?”
时渝:“还在那边聊天,我听不懂,就找借口跑了。”
阳守左右打量两人,感慨道:“你们家基因不错。”
时渝喝了一口酒,笑道:“其实我是养子。不过我就当你在夸我了,谢谢啦。”
谌钦心说养子又是哪来的设定?
“不过年纪小还是尽量少喝酒。”阳守说:“谌钦,你该说说他,伤身体。”
谌钦呵呵两声:“他叛逆得要死,不听我的。”
阳守:“我小叔也挺叛逆的……”
那杯威士忌被时渝一口口抿着,谌钦余光没忍住往他身上瞟。
北天极鼎盛时虽然也有机器人和AI技术,但绝对没发展到和活人毫无两样的水平。
这酒是怎么在他肚子里消化的、原理是什么,专攻机器研究的学者一定非常想要把他按在手术台上解剖……
“表哥,”时渝压低了声音,“视线骚扰也是骚扰。”
谌钦:“咳!”
“你太有趣了!”阳守在闲谈间笑得趴桌,“难怪你们会吵架。”
有共同问题的少年人显然更容易展开话题,片刻后两人就热火朝天地聊上了。阳守谈的无非是一些日常生活,这种日子谌钦曾经也度过,因此见怪不怪。
他问时渝平时喜欢什么,时渝答道:“喜欢看恐怖故事。”
阳守:“嗯,讲个听听?”
时渝说:“嗯……我胆子很小。”
谌钦趁他们聊得高兴,给雇主发了个定位。
阳守对此还是很有兴趣,于是时渝想了想,说道:
“主角是一个国家的王子,衣食无忧,国民爱戴。然后有一天,他从一片黑暗里醒来时,发现自己在一口天井里。井里什么都没有,等他出了井后,发现外面也什么都没有;等他查看自己时,发现自己也什么都没有。”
阳守:“什么意思?”
时渝:“就是什么都没有。活人、宫殿、动植物……都消失了。除了一片荒土,什么也没有。”
阳守无聊道:“穿越了吧。然后呢?”
时渝:“没了。”
阳守:“……”
时渝知道他想问“这哪里恐怖”,又耐心地表达自己的逻辑:“恐怖的不是故事本身,是没写出来的后续。”
谌钦问:“后续?”
“是,”时渝说,“我那天看完后想:自己什么都没有,但还活着,说明主角可能不会死;外面什么都没有,说明没有交通工具离开。”
时渝的语气配上酒吧里昏暗的灯光,听起来平添一丝诡谲。
“这意味着他将在什么也没有的地方,永远地、虚无地生活下去。他唯一拥有的,就是活着。”
“我天,”阳守问,“作者有这么想过吗?”
时渝道:“不知道。我猜的。”
谌钦随口说:“那他死了算了。”
时渝笑了笑:“也是。”
谌钦对他的恐怖阈值不予置评。他转过头,倏然看见时渝的侧脸,顿了下。
虽然只有很短暂的一瞬,但谌钦在前线时见过很多次:
那是心存死志的人才会出现的表情。
战争并不是什么时候都会顺利,更何况北天极并不如何在意军人的死活。这些人走投无路参了军,又孑然一身,在绝望之际,就会露出这种表情——
“少将,”部下牢牢地扣住他的肩膀,灰败而无望地问,“怎么办啊?我该怎么办啊……?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?我要怎么办啊?”
……
不过谌钦还没多加回忆,光脑就嗡了一声。
他知道是雇主到了,猜测阳守一时半会不会走,便找借口说:“我去下洗手间。”
“好的。”两人回答道。
谌钦离开之前,还听了一耳朵阳守的分享:“要说恐怖,我听过一个在墙缝里发现一根头发,拔出来时发现它身后还连着一只蟑螂的故事……”
谌钦离座后,绕到了三巷里的后门。
外面是一条漆黑的暗巷,缺少霓虹灯的照射,变得鬼气森森的。
他点开光脑,准备等雇主来了交接任务。突然身后一个人影绕来,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嘴。
谌钦下意识想一个肘击掼过去,蓦地发觉不对。
在治安森严的紫微垣核心,怎么会有人随便袭击一个成年男性?
于是他顺势挨了来人一个相当外行的手刀,闭眼装死。在黑暗中,感到有人解下了他的光脑,拍了个照。
“……”谌钦想,真是天真烂漫的绑架方式。
然后一个粗犷的男声问道:“是这小子吗?是的话我抓回去交差了。”
对面说:“小心点儿。好歹是个佣兵呢。”
男人嗤了一声:“弄晕了扔地牢里,兵王也跑不出去。”
谌钦意识到:这波人是冲着自己来的。
虽然一开始就感觉任务蹊跷,但真的来的时候还是有点意料之外。
——最重要的是,这雇主要绑架他,是授的谁的意?
他支着耳朵还想再听,男人却不说话了,将他扶起来,带进了一架陆行机甲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