霎时间,红绸翻飞,如落英缤纷,伴着宴席上的灯火流光洒落,一瞬之间竟生出几分不真实的绮丽之感。然而在这绚烂之中,杀机已至,两柄森寒长剑破风而来,直取韩仪胸口。
韩仪脸色微沉,战场杀伐的本能让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起身,一掌猛然拍向案几。
整张席案在他掌下猛然掀翻,金樽玉盘齐齐翻飞,佳肴飞溅,美酒倾洒,锦绣红绡染上一片煞气。
“佑承保护崔大人!佐年护着药仙!不可有半点闪失!”
话音未落,袭来的剑锋已至面门,剑光泠泠,淬满杀机。
韩仪来不及取兵刃,翻掌便迎,两袖翻卷间,掌风携力,气吞山河。
金石交击之音在席间炸开!
韩将军以掌接刃,硬生生将一剑拍开,他反手一扣,便以铁腕之力死死扣住刺客手腕,阻其剑势。另一人旋身欺近,寒刃直取他的颈项,韩仪低身避开,右腿猛然一踏,借势凌空回身,猛地将扣住的刺客向后一甩,掷向飞来的剑锋。
两名刺客瞬间错位,原本势在必得的一剑落了空,二人双双在席案之间急速变招,各自旋身退去。
席间已是大乱,众宾客惊呼四起,席案翻倒,琼浆四溅,玉盘倾泻,美馔滚落在锦毯之上,碎瓷迸裂,发出清脆的碎响。不少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连连后退,文臣失色,武将怒喝。但为赴婚宴他们皆未佩兵刃,一时间竟无从应对。
就在此时,戏台之上,竟又传来一阵琵琶声。
清脆的弦音划破夜色,琴弦颤动,如游丝缠绕,音色幽微,似是讥诮窃笑。音律流转之间如鬼魅低吟,令满堂惊惶更添几分诡谲之意。
“怎么还在演?!”
有人猛地回头望向戏台,却见幕布之上光影晃动,投下的影偶已不再是战场,而是一个孤独跛行的身影,无数长刀将其团团围住。
台上台下,风波不断,戏里戏外,皆是杀局。
杀手破空飞出,绫时第一反应是要阻挡他们谋害将军。可阿时转念一想,他一不晓得这些人之间有何恩怨,二来他偷偷混进将军府是有错在先,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强出头的好。而且韩将军看来武艺高强,以一敌二不落下风,应当用不着帮忙。不过令阿时不解的是,刺客已揭开伪装,为何灯影戏还在继续?他趁乱两步一跨,翻到台后,才惊觉大事不好。
戏台幕后,剑拔弩张。
周老倌和贾三元脸色苍白,僵硬地坐在原位。鼓槌微微颤抖,琵琶琴弦绷得极紧。
他们身后,一道瘦削高挑的身影静静伫立,那乐师一改方才温和低调的模样,眉眼间满是阴沉。他单手按在阿真的肩膀上,另一手藏于宽袖之中,似是握着什么。阿真嘴唇发白,神情惊恐,浑身僵直,手脚不住地颤抖。
“奏下去,不许停。”
乐师阴冷道,他指尖轻轻一压,阿真脸色瞬间煞白。
“别伤他!”
周老倌咬了咬牙,颤抖着手拨动琴弦,琵琶声再度响起。贾三元深吸了一口气,战鼓沉沉击落,声调虽乱,依旧在勉强维持着乐曲的节奏。
乐师瞄了一眼缚生,阴狠地说道:“下一幕,演韩贼苟且偷生,贻误战机,陷战友于不义,害数万精锐枉死!战后,他以血肉换升迁,换爵位,换封赏!而真正忠烈之人,却因其构陷,获罪受戮!”
缚生纹丝未动,十指依旧牵引着影偶。
“演!不演我就在你面前一刀一刀捅死他!”
“师父!”
阿真带着哭音喊道:“师父救我!”
绫时是多一刻也看不下去了。他闪身冲出帷幕,大喝一声道:“放开他!!”
那乐师侧目一瞟,见冲上来一个赤手空拳的小杂役,不屑地哼道:“哪来的小杂种添乱!不想死就滚远点!”
阿时快速思索着眼前的局面,想必是此三人别有用心地混入燕西弄班,借着掩护刺杀定远将军。不仅如此,这些人刻意选在右郎君婚宴动手,定有他们的目的。
绫时不清楚此三人与将军之间有何仇怨,他现在要做的是把弄班救下来。阿时迫使自己冷静下来,沉着面色道:
“你们混入婚宴,逼迫影偶师改动剧目,构陷将军是何居心?!”
“构陷?”
乐师一挑眉,转向了了绫时。“你是个什么东西?韩府的走狗?”
阿时见自己成功吸引了乐师的注意力,趁热打铁道:“我就是韩府的家仆!将军仁义!凤翔府尽人皆知!你别想着用什么歪门邪道污蔑他!”
“我污蔑他?!”
乐师哈哈一笑,眼中闪过一抹癫狂,“你可知这世上最荒唐之事为何?是忠义之士命丧黄泉,是苟且偷生之徒荣登庙堂!韩仪那狗贼,本该尸骨无存,如今却坐享功勋,得意风光!你说我构陷?呵……我们只是让天下人看看真相!”
“真相?”绫时冷笑了一声,讥讽他道:“杀人行凶还要披个大义的皮,装什么正义之士?我可没见过谁要揭露真相,还要用刀架在别人脖子上!你不就是心虚?”
乐师的脸色陡然一变。
绫时估摸自己猜对了,一个人一旦急于证明自己是对的,便代表着他心底有动摇的地方。
“混账东西!你活的不耐烦了?!”
乐师长袖一扬,亮出兵刃,“这么想护着你家将军?我便拿你祭刀!慰我同袍亡魂!”
同袍?
绫时暗道此人果然不禁诈,步步紧逼道:“所以呢?你们口口声声说韩将军苟且偷生,害数万精锐枉死,那你们又是谁?……难不成,是死去的将士亲自请你们来复仇了?”
乐师狰狞一笑,万分得意地说道:
“我是行于黄泉彼岸之异人鬼众!渡忘川而来,便是为了替故去的忠魂讨回公道!”
鬼面人?!
绫时心头一震,灵山上的惨况还历历在目,怎么又遇到他们了?!
他转念一想,彼时鬼首伤魂为夺取至宝攻上灵山,而这名乐师显然是军旅出身。也就是说这鬼面众里鱼龙混杂,不是一个普通的江湖门派?
“你若与将军有仇,寻他便是!为难一个孩子算什么好汉!”
他死死盯着乐师手里的短剑,思量着如何能找到时机将阿真救下来。
乐师嗤笑一声,“只不过是为了将韩贼罪行昭告天下的一个小小代价罢了。”
他将短剑的剑锋抵在阿真脖子上,冷笑道:“你若怪,就去怪那韩仪!那日,若非他贪生怕死,战局何至于此?他带着骑兵溃逃,任由我大宋精锐葬身血海,战后竟把罪责全部推到华将军身上!他贪功、他推诿、他陷害忠良!你敢说,这样的贼人该活到今日?!”
绫时的脑瓜子飞转,他觉得乐师所言有蹊跷之处,只是当下情况太过紧急,容不得他多加思考。显而易见的是,这伙贼人所要的不仅是韩将军的性命。
“你们既然坚信将军有过,就与他当面对质啊!躲在幕后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,不更是奸邪?!”
“我说了,我等鬼面众,舍弃姓名,斩断来路,为达目的不择手段!”
乐师眼神一瞥,向缚生喝道:“按我说的演!不然这娃儿就没命了!”
白帛幕布上的影偶又动了。
跛脚的将领跌跌撞撞,踉跄后退,步履一跛一跛,最终转身奔逃。鼓声轰鸣,战局变幻,影偶们的刀枪交错,交织出一场屠戮。血染沙场,一片残红。
一位披甲将领被五花大绑,跪伏于殿前。他的头盔被人摘下,披风被人扯落,身躯伏地,浑身是血。群臣高坐,冷眼旁观。
而那跛行者,却脱下血染战袍,换上锦服朝冠,俨然一副凯旋之态,在群臣簇拥之下步入庙堂。他的背影渐渐远去,消失在殿门之中。
琵琶声急促,低沉似哀歌,鼓点敲碎,似血滴入尘土,滴答入耳,渗入心骨。
“这演的是什么……?!”
席间宾客仓皇之中交头接耳,“莫非在影射韩将军……?”
低语渐起,一股异样的情绪在宴席间酝酿。有人眉头紧皱,似在回想往昔战局。也有人沉默不语,隐在烛光暗影之间,眼神森冷,静观其变。
韩仪不需看幕上影偶,已然明白刺客的来意。他冷眼扫过二人,心中早已了然,却不屑解释。他戎马半生,心如明鉴日月可昭,何需与鼠辈辩黑白?不过对方摆出这等阵仗,韩仪还是思量着得生擒此二人,揪出幕后黑手。
念头闪过,剑光再度袭来。
二刺客调整身形,脚踏红绸,如鬼魅掠影,一左一右,长剑破风直刺韩仪咽喉。
“法修小心!剑泛磷光恐是淬了毒!”
漪澜药仙被韩佐年护在身后,焦急地喊道。
韩仪侧目一瞥,见刺客的剑刃泛绿,心知碰其不得。他单臂横起,衣袖鼓荡,借势翻身腾跃,避开了致命的一击,衣袂翻飞之间,握住一只酒盏。
刺客一剑未中,旋即脚下猛踏红绸,借力凌空旋身,再度刺向韩仪。这一次,两人战术更为谨慎,一人正面牵制,另一人迅速绕其身后,长剑倒提,直刺他的膝弯。他们知道韩仪左腿有疾,故而故意以高低夹击之势,逼他在攻防之间露出破绽。
韩仪看穿了二人的意图,不闪不避,反而迅速向前一步,手腕一抖,酒盏掷出,正砸中刺向面门的长剑,使其偏移半寸,擦着他的肩膀劈空而过。
与此同时,另一柄长剑扫他下盘,韩仪侧身跃起,将地上的酒坛往前一送。
砰——
酒坛碎裂,浓烈的酒水如雾气弥漫,洒在刺客脸上,迫使其缓了身形。
“疏影放心,宵小之辈还伤不得我!”
韩将军沉吟一声,趁着对方视线受阻,腰身猛然一转,侧步让开,反手扣住那名刺客的手腕,五指如钳,猛地一拧。刺客闷哼一声,手中长剑脱手落地。
韩仪不待他反应,屈肘一撞,力道透体而入,那人如断线风筝般倒飞而出,撞翻一张长桌,倒在中庭的石板上,血从嘴角涌出,脸色惨白。
另一名刺客见状,目露狠色,剑势不减反增,直取韩仪下腹。
韩仪步伐一错,侧身避开,手腕一翻,反手扣住剑柄,往下一送,咔嚓一声,锋利的长剑竟被他生生折断。断剑未及落地,他已然欺身而上,铁拳破风,直击刺客面门。
砰!
这一拳结结实实砸在刺客脸上,那人鼻梁塌陷,血洒当场,踉跄后退几步,终于撑不住,跪倒在地。
宴席间的喧嚣陡然停滞,唯余酒香弥漫,杯盘满地。
从白帛幕布上的破口处,绫时能清楚地看到席间动向。
方才还觥筹交错的中庭,如今已是一片狼藉。高悬的红绸被扯落在地,洒满玉盘珍馐的宴席被掀翻,酒浆四溅,湿透了锦缎的坐垫,碎瓷混着酒的浓香弥漫在空气中,辛辣中透着血腥。
韩仪立于庭中,稳如泰山。他面色平静,既没有因戏台上的影偶变幻而动怒,亦没有向在场众人辩解。那双沉稳的眼眸中,自有深意。
韩佑承一个箭步冲上去,提起瘫倒在地的刺客,厉声喝问:“说!谁派你们来的?!为何要伤我父帅?!”
其中一名刺客冷冷一笑,他嘴角微微上扬,仿佛韩佑承的问题可笑至极。
“我们……本该死于乌池山。”那人轻声说道,目光紧紧锁定韩仪,语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恨意,“如今……也该随他们去了。”
话音未落,他猛地咬紧牙关。
“不好!”韩仪立刻察觉异样,伸手去阻,却终究晚了一步。
只见二人颈侧青筋暴起,面色瞬间转黑,片刻之后,瘫倒在地,再无声息。
韩佑承脸色一沉,紧紧攥拳,怒道:“可恶!死士!”
药仙垂下眼帘,星目之中闪过一丝悲悯。
“你的两名同伴已被将军制服了!”
趁着乐师向台下张望,绫时又往前凑了几步。
“我要是你就把孩子放了,速速逃命!”
乐师侧目,冷笑道:“你倒是会劝人。”他的匕首仍然抵在阿真的颈侧,薄刃微微下压,划出一道血痕。“你以为我会信你?等我放开他,你不就来拦我?”
“你看我像能拦住你的?”阿时耸耸肩,眼角余光始终盯着乐师手中的刀,嘴上却不急不缓,“可你现在不走,待会儿可就走不了了。”
“呵……”乐师眯了眯眼,指尖微微用力,阿真吃痛地呜咽了一声,浑身发抖。
“你还替我操心